他的話總是很簡煉,口氣充滿自信。他自認為是見多識廣、受過教育的人。他中學畢業,有個黑布封麵的小本本,裏麵抄錄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警句名言,那是他從偶爾弄到手的報紙上的小品文和書籍裏麵摘抄下來的。隻要不觸及職務工作,站長就會毫無爭議地承認他在所有事情上的權威,注重聽取他的意見,對那小本本裏的至理名言尤為喜愛,常常由衷地大加讚賞。副站長對黑皮膚的女人的服飾所發表的見解引起了站長的好奇:
“莫不是黃顏色對黑皮膚的女人不合適?”
“我說的是衣服的式樣,不是顏色。”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解釋道,從玻璃罐裏舀出果醬麻利地放在小碟子裏。
“衣服式樣,那就是另一碼事了!”站長表示同意。
站長夫人也加入了談話,這話題讓她感到親切和明白。可由於這些人的愚笨,因此談起話來拖拖拉拉、慢慢悠悠,很難使他們激動。
從窗口望去,是一片靜寂的草原和肅穆威嚴的天空。
貨車差不多每小時都要開來幾列,車上的隨行人員都是早就認識的。這些乘務員一個個睡眼惺忪,在草原上令人煩悶的旅行使他們變得心情壓抑。不過,他們有時也會講講線路上發生的事:比如在某地段壓死了一個人,或職務方麵的新聞,像某人被罰款了,某人調動工作。這些新聞引不起議論,隻是無聲無息地消失掉了。
夕陽緩緩地向草原盡頭落下去,就要觸及地麵時便變成紫色的了。草原被淡紅的晚霞包裹著,勾起了人們憂傷的情緒,然後,太陽的邊沿觸到了地麵,懶散地墜入地下或隱沒不見了。晚霞的絢麗色彩越來越蒼白無力,直到溫暖寧靜的黃昏來臨。群星閃爍著,顫抖著,它們好像害怕大地上的寂寞。
黃昏時分草原顯得小些了。暗黑的夜幕從四麵八方無聲無息地爬向車站,漆黑的令人哀傷的夜終於到來了。
車站上的燈亮了起來,其中綠色信號燈掛得最高,也最明亮,四周一片沉寂。
有時鈴聲響起了,這是要做接車的準備了,一陣急促的鍾聲在草原上飄散,又很快消融其中。
鈴聲響過不久,一盞明亮的紅燈從朦朧的遠方奔跑出來,列車在向這黑暗裏孤零零的小站駛過來了,它那沉悶的轟隆聲把草原上的寧靜震得晃動起來了。
車站這個底層小社會的生活和貴族上層相比顯得略有差異。警衛盧卡總忍不住想跑到離車站七俄裏的村子看望老婆和兄弟,那兒有他的家業。他請求那位沉默寡言、舉止穩重的扳道工戈莫佐夫代他在車站值班。
戈莫佐夫說到“家業”這個詞時,總是沉重地歎一口氣,並對盧卡說:“那就去吧。家業是需要照料的,這沒錯……”
另一名扳道工阿法納西·雅戈特卡是個老兵,紅臉膛有些胖,兩鬢灰白,喜歡嘲諷人,表情凶狠,他就不相信盧卡。
“家業!”他叫道,譏諷地笑道,“老婆!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你的老婆嘛,準是個寡婦,或者是士兵的妻子?不是嗎?”
“滾你的,你這個鳥總督。”
因為這老兵酷愛小鳥。他的窩棚裏裏外外掛滿了鳥籠和鳥窩,棚內棚外鳥兒整天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他抓來的鵪鶉絲毫不知疲倦地叫著“不即不即”,白頭翁則整天長篇演說吐嚕不止,五顏六色的小鳥不停地啾啾歌唱,給老兵孤單寂寞的生活平添了一份慰藉。他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來侍弄小鳥,對它們溫柔親切,關懷備至,而對周圍的夥伴卻毫無興趣。他稱盧卡為蛇,稱戈莫佐夫為喀查普,這是馬克蘭人對俄羅斯人的蔑稱。他也不怕難為情,當麵說他們倆是“女人的跟屁蟲”,應該狠狠地揍他倆一頓。
盧卡好像不太在意老兵的話意,但若真的惹惱了他,就會十分刻毒地罵上一大串:“你這個不起眼的邊防軍,老鼠嘴裏的殘渣!你懂什麼,廢物胎子?你一輩子盡在大炮底下追趕田雞,看守團隊的白菜……輪得到你來發議論嗎?照料你的鵪鶉去吧,鳥統帥!”
雅戈特卡平心靜氣地聽完盧卡的謾罵後,便去站長那裏告狀,可站長為了不讓大家拿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他,便大聲嗬斥著老兵,把他趕走了。於是雅戈特卡來找盧卡,開始不慌不忙心平氣和地罵他,份量很重,非常難聽,盧卡聽了很快就啐著唾沫跑開了。
戈莫佐夫對老兵的數落無可奈何:“對這號人有什麼辦法呢……沒錯,是給寵壞了……不過,順便說說,你要是不議論他,他也就不會議論你……”
有一次老兵冷笑著回答他:“嘮嘮叨叨的老一套!不議論,不議論……要是不議論,那人們就沒話可說了……”
除了站長太太之外,車站裏還有一位婦女,就是廚娘,她的名字叫阿林娜。她快四十歲了,樣子很難看,五短身材,乳房下垂,總是邋裏邋遢,破衣爛衫的。她走起路來東搖西晃,麻子臉上一雙眯縫眼,閃出委瑣的目光,眼睛周圍布滿了皺紋。在她那不協調的身段中有某種奴性的、備受摧殘的東西,厚嘴唇重疊的樣子使人覺得她似乎想請求所有的人原諒,好像願意拜倒在別人腳下,連哭泣都不敢。戈莫佐夫在車站過了八個月,從來沒有特別注意過阿林娜。遇到她時問一聲“好”,她也照樣回答一句,交談兩三句話便各走各的路。可是有一次戈莫佐夫到站長家的廚房,請阿林娜為他縫補幾件襯衣,她同意了,不知怎麼回事,縫補好之後她又親自給他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