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基文集37(1 / 3)

海邊的歌聲已停止了,剩下的隻有動蕩不安的海浪的聲響陪伴著老婆婆了。好像是在複述那動蕩不安的生活。夜色越來越柔和了,藍色的月光顯得更加明亮,夜晚,人們為生活奔波所製造出來的聲音也低沉了下去,越來越響的浪濤聲淹沒了它們……

風刮得更加猛烈了。

我還愛過一個土耳其人,他有一所斯庫台寢宮,在那裏我住了整整一個星期,日子過得很舒服……但心裏膩煩……總是女人,女人……他有八個女人,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盡說蠢話。要不就是吵架,活像一群母雞咕咕亂叫……他不年輕了,頭發幾乎全白了,人卻很氣派,又有錢。說起話來像個王爺……他的眼睛烏黑,目光直射……能一直看到別人心裏。他喜歡祈禱。我是在布加勒斯特認識他的……他在逛市場,派頭就像是沙皇。他的目光那麼神氣。我朝他笑了一下,當晚就讓他的人抓住了,他們把我帶到他那裏,他是做檀香和棕櫚買賣,到布加勒斯特來買什麼東西。“上我這兒來吧?”他說。“噢,行,我來!——好!”我於是就跟他走了,他非常富有,這個土耳其人。他有個兒子,一個黑皮膚男孩,很機靈的孩子……他十六歲。我跟著他從他父親身邊跑了……跑到保加利亞,後來去洛姆一帕蘭加……在那兒有個保加利亞女人在我胸口捅了一刀,不是為了未婚夫就是為了她丈夫,我已經不記得了。

在一個修道院裏我病了很長時間。那是個女修道院。一個波蘭姑娘照顧我……她兄弟從另一個修道院——在阿爾采爾-帕蘭加——來看她,也是個修士……那模樣……像條蛆似的,總在我麵前扭來扭去的……在我病好之後就跟他一起走了……去他的波蘭了。

“等等!那小土耳其人去哪兒了?”

那個男孩?他死了,還是個孩子呢,不是因為想家就是因為愛情。他好似一棵沒有成材的小樹,陽光照射得太多,就這樣緩緩地枯萎……我還記得,他躺著,全身都變得像冰塊似的透明,可是他心裏依舊燃燒著愛情,一直要求我俯下身來吻他,我愛他,記得我給了他很多吻,後來他的身體糟透了,幾乎不能動了。他就那樣躺著,非常可憐,他就像乞丐一樣可憐巴巴地央求我躺在他身邊溫暖他,我一躺在他身邊,他馬上全身都暖和起來了。有一次我醒過來,可他已經冰涼了、死了,我為他哭泣。這能說是誰的錯呢?也許是我害死了他。那時我年歲大他一倍。我的身體那樣強壯,氣血充沛,可他還是個孩子啊!

這時她在胸前劃了三次十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然後她又歎了口氣,枯澀的嘴唇抖動著說了句什麼。

“這樣,你到波蘭去了……”我提醒她。

對啊……跟那個小波蘭人去的。那人非常可笑,又下流無比。當他需要女人的時候,就像隻貓似的跟我粘乎,甜言密語不斷湧出,他不要我的時候,說的話就像用鞭子在抽打我。我們有一次為件什麼事在河邊走,他對我說話時傲慢無禮又十分氣人。噢!噢!快氣死我了!我像開鍋的鬆脂似的渾身冒火!我一把抱起他,像抱起個孩子——他的個頭很小——我把他舉了起來,掐住他的腰,掐得他臉都變青了。然後我猛地一揚手,把他從岸上扔進了河裏。他大喊大叫,非常可笑。我在上麵看著他,而他在水裏瞎撲騰。我轉身就走,以後再沒有遇到過他。我在這方麵還算幸運:事情結束以後從來沒有遇見過那些曾經愛過的人。那種再次相遇的感覺不好,有些像遇見了死鬼。

老婆婆歎息著不說了。我努力地在腦海裏想象著她說的那些人。一會兒是那個長著火紅毛發、蓄著一大把胡子的古楚爾人,他邁步去受絞刑,平靜地抽著煙鬥。他那雙蔚藍色的眼睛肯定是冷峻的,目光專注而鎮定。在他身旁的是從普魯特來的蓄黑胡子的漁夫,他因為怕死,而在不停地哭,由於臨死前的痛苦臉變得慘白,起先快活的眼睛顯得黯淡無光,沾滿淚水的胡子悲哀地耷拉在扭曲的嘴角兩邊。一會兒是那個派頭十足的老土耳其人,想必他是個宿命論者和暴君,在他身邊是他的兒子,一朵蒼白脆弱的東方小花,他是被親吻害死的。還有愛慕虛榮的波蘭人,他表麵上彬彬有禮,實際上冷酷無情,嘴上甜言蜜語,心裏卻冷若冰霜……他們在我腦海裏隻留下暗淡的影子,而他們曾經吻過的這女人此刻就坐在我身邊,盡管還活著,歲月卻把她煎熬幹了,她的身體沒有肌肉,沒有血液,有心而沒有願望,有眼睛卻沒有火焰,幾乎也是一個影子了。

接著她又往下說:

在波蘭我的生活開始有點艱難了。住在那兒的人冷漠而又虛偽。我聽不懂他們那種像蛇叫一樣的語言,說話發的都是噝噝音。噝噝些什麼呢?因為他們虛偽,所以上帝把這種蛇叫的語言給了他們。當時我走著,也不知道到哪裏去,我看見他們集會,要造你們俄羅斯人的反。我走到波希米亞,一個猶太人買了我。他買我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打算用我做買賣。我同意了,為了活下去,總該會點什麼,可我什麼也不會,隻能出賣自己。我那時想的隻是能弄到一點錢,就可以回到伯爾拉德的家去,我必須掙脫鎖鏈,無論它們多麼堅固。因此我就在那裏住下,有錢的老爺先生們常來找我,在我這兒飲酒作樂。他們這樣做要花很多錢,為了我他們常常打架,弄得破了產。有個人長時間粘著我,有一次,他又來了,後麵還有一名仆人,扛來一個口袋。那位老爺抱起口袋,從我頭頂上把口袋翻倒下來,一個個金幣敲打著我的頭,聽著金幣落在地上的響聲我興奮異常。可我還是把那位老爺趕出去了,盡管他說,他把自己的所有地產、房子、馬匹都賣光了,就為了拿金子撒在我身上。我當時愛著一個滿臉刀疤的值得尊敬的先生,他整個臉上被土耳其人用馬刀砍得十字疊著十字。此前不久他曾為了希臘人和土耳其人打仗。你說這人!希臘人關他什麼事,他可是波蘭人?然而他去了,跟他們一起去和他們的敵人拚殺。他被砍得渾身是傷,一隻眼睛被打得流了出來,左手的兩個手指也被砍掉了。既然他是波蘭人,希臘人關他什麼事?到底是為什麼呢?原來他非常喜歡建立功勳。在生活中,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喜歡建功立業就總會有建立功勳的地方,那些碌碌無為的人,根本就是懶漢或者膽小鬼,要麼就是不懂生活,否則就應該知道,世上每個人都希望在死前能在世上留下點什麼,那樣時間就不會把自己吞食得幹幹淨淨,不著痕跡了。啊!那個滿臉刀疤的先生是好人哪!他準備走遍天涯海角,幹一番事業。肯定是你們的人在他們造反時把他打死了。你們為什麼跑去打馬紮爾人?嗯,嗯,別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