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濤的喧嘩,在這些聲音的掩蓋下,聽不見了……二
“你有沒有聽見過別的什麼地方像這樣唱歌嗎?”伊則吉爾老婆婆抬起頭來,張開沒牙的嘴微笑著問我。
“沒聽見過,從來沒聽見過……”
“是不會聽見的啊!我們喜歡唱歌,但隻有漂亮的、熱愛生活的人才唱得好,我們是那樣生活,總是在讚美它,享受它。你以為正在那邊唱歌的人們一天下來難道不累嗎?他們從日出幹到日落,但當月亮升起來時,他們已經在唱歌了。不會生活的人寧願躺下睡覺,熱愛生活的人們總是在唱歌。”
“還有健康……”
“健康對於生活就像錢,有一些就夠了。你知道我年輕時做過些什麼?我織過毯子,從日出織到日落,幾乎不動窩。可我這人像陽光一樣活潑,卻不得不像石頭似的一動不動地坐著。有時候,我全身的骨頭都要坐得散架了。可是一到晚上,我就跑去找我所愛的人,和他親吻。在和他相愛時,我就這樣跑了三個月。這段時間每天晚上我都在他身邊。你看我活到這把年紀了,我的血夠多的!我愛過多少回啊!得到過多少吻又給過別人多少吻啊……”
我看著她臉上那雙黯淡無光的黑眼睛,即使回憶也無法讓它恢複亮澤。月光照著她幹枯開裂的嘴唇,尖削的下巴和垂在顎上的銀白色毛發,還有那皺紋很多的酷似梟喙的鷹鉤鼻子。麵頰有如兩個顏色烏黑的坑窪,坑窪裏有一縷從紅色包頭巾下麵露出來的灰白色的頭發。她的臉上、脖子上和手上的皮膚布滿了皺紋,使人感到隻要伊則吉爾婆婆活動一下,她那幹枯的皮都可能裂開,一片片地脫落下來,一想到這,我的眼前便現出了一副裸露的骨頭架子和一雙黯然無光的烏黑的眼睛。
她又開始用她那金石碎裂般的聲音講故事了。
我和母親住在伯爾拉特河岸上的法爾來附近,他到我們村來的時候我有十五歲了。他的個子很高,很靈活,黑胡子,挺快樂的樣子。他劃著一隻小船,對著我們的窗戶聲音洪亮地喊道:“喂,你們有甜酒嗎?有什麼吃的東西嗎?”我從窗戶裏隔著樹枝向外看,隻見在月光下河水泛著藍光,他穿一件白襯衫,係一條寬寬的腰帶,腰帶的兩頭耷拉在腰旁。他一隻腳踩在船上,另一隻腳踏在岸上,搖晃著身子在唱什麼歌。他一看見我就說:“這兒還有這麼個美人兒!我怎麼都不知道!”好像在我之前他認識所有的漂亮姑娘似的!我給了他甜酒和煮熟的豬肉。四天之後我把自己整個兒都給了他……夜裏我一直跟他在船上遊蕩。他來的時候像黃鼠似地輕輕吹一聲口哨,我便像條魚似地從窗口跳到河裏……然後便劃船溜走了,他是從普魯特河上來的漁夫,後來母親全知道了,打了我一頓。他一直說服我跟他走,到多布羅加去,甚至跑得更遠,去多瑙河口,可當時我已經不喜歡他了,他隻會唱歌和接吻,實在沒意思。那時候,古楚爾人經常成群結夥地在那一帶遊蕩,他們在當地還有情人……因此他們過得十分開心。有個女人苦心等著她的喀爾巴阡山漢子,甚至懷疑他已經進了大牢,或許在什麼地方打架被打死了。可忽然間,他隻身回來了,有時還帶來三兩個夥伴,好像是從天而降。他帶來了禮品,要知道對他們來說什麼東西都來得容易!他在她那兒擺酒設宴,當著夥伴的麵誇獎她,把她美得不得了。我的一個女友有個古楚爾情人,我曾請求她讓我瞧瞧那幫人……她叫什麼來著?記不起來了……如今什麼都開始忘了。多少年過去了,什麼都記不住了。她給我介紹了一個小夥子,人很好……毛發都是紅的,一身紅汗毛,胡子和卷發也是紅的!真是個火紅的腦袋。他看起來挺憂傷的,有時候也很溫和,有時候則像頭發怒的野獸,狂喊亂叫,還打架。有一次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就像貓似的撲到他胸前,用牙齒咬他的臉……那之後他臉上有了個窩窩,每當我親吻這個窩窩的時候,他還挺高興……
“那個漁夫去哪兒了?”我問。
漁夫?他呀……當時……他跟著古楚爾人入夥了,開始他一直想說服我,還威脅說要將我扔進河,以後就沒事了,他跟他們入夥後,另一個女人跟了他……後來他們兩個——漁夫和古楚爾人——被一起絞死了,絞他們的時候我跑去看了。這事發生在多布羅加。漁夫走向絞刑架,他的臉色很蒼白,他哭了,而那個古楚爾人抽著煙鬥,邊走邊抽,兩隻手插在衣兜裏,一縷胡子搭在肩上,另一縷垂在胸前。他看見我便取下了煙鬥,喊道:“永別了!……”整整一年,我為他傷心難過。唉!……出這事的時候,他們剛好要離開當地回他們的喀爾巴阡山去。他們到一個羅馬尼亞人家裏去作客告別,就在那兒被人抓住了。隻抓住兩個人,打死了幾個,其他人都跑了……那個羅馬尼亞人最終遭到了報應……大火把莊園和磨坊以及所有的糧食都燒光了,他成了個窮光蛋。
“這事是你幹的吧?”我猜測著問道。
古楚爾人的朋友特別多,不止我一個……凡是他們的好朋友,都置辦了喪宴悼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