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基文集34(2 / 3)

坐在船上猛一回頭,你會看到條黑色絲綢般滑膩閃亮的,望不到邊的河水。河麵上的烏雲忽然上下翻滾,整個世界浸在一片黑暗中,吞噬了大地、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駛向神秘的荒無人煙的地方。

此時這種情境,我便會陷入到無邊的沉思和夢幻之中,我感覺自己像隻蚊蟲附在大油包裏,緩緩滑動,越來越慢,直到完全被粘在裏麵。

身邊死一般的沉寂包圍著我。

那個大個子身穿羊皮襖,頭戴羊皮帽,如著了魔般呆然不動……

“您叫什麼名字呀?”

“你問這幹嗎?”他非常無禮地回了我一句。

那天從喀山出發時,我就見到了他的廬山真麵目,長得醜極了,臉上一層毛,眼睛小得幾乎看不見。笨拙得像頭狗熊似的。他酒量特大,一瓶伏特加倒在木勺裏像喝水樣一仰脖就喝幹了,然後又啃上了蘋果,他胃口還真好。

輪船拋錨時,他一本正經地看一看落日,嘟囔著:

“上帝保佑!”

這艘大輪船拖著四隻駁船,滿載著鐵板、糖桶和木箱,準備運到波斯。巴裏諾夫這時又犯了老毛病,先用腳踢踢大箱,再用力嗅了嗅,想了一下說:

“這運的準是步槍,準是諾夫斯克廠出產的……”

聽了這話掌船的給他小肚子上來了一拳,恐嚇道:

“小子,你少管閑事。”

“我是想……”

“你是否想挨嘴巴了?”

我們兩個沒錢買輪船票,隻好求人家讓我們坐上這隻拖船。事實上我們也給他們站崗值班,但是船上的人還是把我們當叫化子看待。

“我看你們說的什麼人民呀,在這兒很簡單:有本事的就騎在別人脖子上,沒本事的就被人踩在腳下……”巴裏諾夫怨聲怨氣地說道。

黑暗中,連拖船也看不見了,隻有桅燈照亮的高聳雲端的桅尖依稀可見。舵手像傻子似的一言不發,我被船長指派到這兒“上班”,給這個野人做助手,每次拐彎時他就目光斜視地甩出一兩句話:

“哎!掌穩點!”

我馬上跳起身來,轉動舵杆。

“好了!”

就這麼簡單,沒有事的話,他絕不多說一句。我幾次努力試圖與他交談,都沒得到反應。

或者他以不變應萬變,每次我發問,他就回答:

“你問這個幹嗎?”

這個大傻瓜在想什麼呢,誰也不明白,船經過卡瑪河和伏爾加河交彙處時,他朝北方望了望喃喃自語:

“混蛋!”

“你罵誰混蛋?”

他不回答。死一般地沉寂。

一陣狗叫聲打破了夜的沉寂,好像黑暗壓抑下的幸存者正在軟弱無力地垂死掙紮。

“這兒的狗最凶惡!”大傻子突然開口了。

“你說哪兒呀?”

“哪裏都一樣。我們那兒的狗才真的凶惡……”

“你在哪裏住?”

“沃羅格達。”

他的話匣子一旦被打開就像土豆從破麻袋裏直往外流,一大串粗野的話一溜煙兒吐了出來:

“哎!你的同伴兒是你叔叔吧?照我看他可真是個大傻瓜,我叔叔又精明又有錢。他在西姆比爾斯有個碼頭,還在河岸上開了一家飯館。”

他很費勁地說完上麵的幾句話,就用他那雙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凝視輪船上的桅燈。

“掌穩了!……看上去你識字吧?你知道是誰定的法律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繼續往下說道:

“對於這件事各人說法不一樣,有說是沙皇定的,有說大主教定的,還有說是元老院定的。我要清楚是誰定的,我就去找他:最好把法律定得嚴格點兒,連打人的事想都不敢想才好呢!最好是用法律嚴格地約束著我,如鐵鏈一樣鎖死我的心,否則我就得觸犯它!我毫無辦法控製自己不去觸犯它!”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了半天,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河麵傳來喊話聲,嘶啞的聲音,疲軟無力。幾盞似豆大小的桅燈在漆黑的夜色中變得很耀眼,它們不遺餘力地放射著極其微弱的光亮。

濃重的烏雲在頭頂上翻滾,水、天、地漸漸彙成一片渾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