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大家都散去了,我和洛馬斯開始交談。
他愁眉不展地低聲說:
“潘可夫的意思讓您留下來,他開一個雜貨鋪,我把燒剩下的東西都賣給了他,我決定去弗亞特加去,等我站穩腳,就給您寫信,您願意去我那兒嗎?”
“我得考慮考慮。”
“你考慮吧!”
他睡在地板上,輾轉了幾次就不再作聲了。
我坐在窗口,遙望伏爾加河,橙色的月亮點綴在河麵上,讓人不禁聯想起這場熊熊大火的火光。一艘大輪船沿著河岸向前行駛,外輪片使勁地拍打著河水發出隆隆的聲響。船上的三盞桅燈閃閃爍爍,讓人似乎認為是天空中的星星。
“您是不是生農民的氣了?”洛馬斯夢囈似的說,“千萬別和他們生氣。他們隻是因為缺乏知識而有些愚蠢,愚蠢表現出來的就是凶狠。”
他的話改變不了我的認識,那一張張野獸般殘暴、惡狠狠的、凶神惡煞般的嘴臉在我麵前閃現,耳畔一直回想起那句令人傷心至極的尖叫:
“從遠處用磚頭打他們!”
當時的我還沒學會忘記不該記住的事情。我有時也覺得很奇怪,單獨一個農民,他絕不是惡毒的,他們都是心地善良而沒文化教養的善良的野人。
你不難讓一個農民露出孩子似的天真的笑容,他們沒有誰不是極為熱心地聽我講人類自尊建功立業的故事以及人類為追求理想、幸福而奮鬥的故事,他們尤其喜歡獨立性,喜歡按個人喜好,按自己的心願輕輕鬆鬆地生活。但是一旦他們聚在一起,比如全村大會,或在河邊小飯館擠成灰乎乎的一團的時候,他們身上的那些優秀品質就奇怪地不知藏到哪裏去了。
像神父似的,他們虛偽、道貌岸然,見了有權有勢的人就點頭哈腰,極盡溜須拍馬之能事,那副模樣真令人惡心。
有時候他們又為了一點兒雞毛蒜皮大的小事,便立刻凶相畢露,大打出手,一副沒有馴服過的野人形象。
他們毫無約束,沒有一點兒道德和法製觀念,昨天還頂禮膜拜這兒的教堂,今天生氣了,便不顧後果的,非常可怕地搗毀教堂。
他們還有一種非常可怕的習慣:蔑視智慧。對村裏麵多才多藝的詩人、藝術家很不尊重和敬慕,隻是把這些人當做全村人的笑料。
無論如何我不會,也不能生活在這裏,我要離開這群可惡的村民。
我和洛馬斯分手那天,我向他說出了心中的苦悶。
“你下結論未免太早了吧!”顯然洛馬斯是在指責我。
“我就是這樣想的!”
“這是個不正確的結論!沒有絲毫的依據!”
他平心靜氣好言好語開導了我半天,我仍不願再相信。
“不要急著下結論去譴責他人!這事兒太容易了,你完全沒有必要學這些東西。我希望您能全麵考慮,請您別忘了:任何事情都是發展變化的,並漸漸向好的方向發展。太慢了,是吧?然而卻是長久的!您要到處走走看看,什麼都親身去體驗一下,千萬別急於譴責人!我的好朋友,再會吧!”
誰想這一別就是十五年,他由於民權派事件被流放到亞庫梯區,服了十年苦役後返回到塞德列茲,我們在那兒重新見麵。
當洛馬斯離開之後,我的心情異常愁悶,好像有塊鉛壓在心頭,後來我和巴裏諾夫搭夥靠給村裏的富農打工度日。白天我們給穀子脫粒,挖土豆,拾掇果園,晚上便一同回巴裏諾夫的澡堂睡覺。
“馬克西美奇!你獨自一人,像你這樣既高傲又孤癖的性格,怎麼在世上過活啊?”一個大雨如注的夜晚他對我說,“咱們明天去海上吧,怎麼樣?這回是真的,呆在這兒真沒意思,他們又不喜歡我們這樣的人,說不定哪天咱們就遭了那些酒鬼的毒手……”
巴裏諾夫不止一次地嘮叨這事兒。他這陣子也是憂心忡忡的,兩隻猴子般的胳膊無力地往下垂著,那雙迷途羔羊般的眼睛更是讓人看了覺得憐惜。
雨水順著山溝直往下湧。這應該是今年的最後一場大暴雨了,不時有幾道慘白的閃電劃過天空。
“咱們明天就走吧?好不好?”
第二天,我們動身了。
秋夜遠航在伏爾加河上,又滿懷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自然心情很好。舵手是個全身長毛的傻大個兒,他用手掌著舵,腳丫子在甲板上用力踩著,嘴裏還不住地嗚嚕嚕地發出深深的喘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