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炎熱的夏季,傍晚空氣熱到了極點,讓人幾乎喘不上氣來。晚霞映射在叢林的葉子上,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打雷聲。
看著伊佐爾特的屍體和他那被水流衝得筆直的、看上去像怒發衝冠樣子的頭發,我不禁回想起他獨有的低沉的音調和他非常動聽的話語:
“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保持著孩童般的天真,大家應該看重這種孩子般的東西,就說霍霍爾吧,看上去像一個硬漢人,但是有時他的心,卻和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庫爾什金在我身邊不停的來回走動,他憤怒地說:“他們會對咱們所有的人都下手的……媽的,這群混蛋!”
又過了兩天,深更半夜霍霍爾終於返回來了,看上去他有什麼高興的事,對人特別友好親切。我開門領他走進屋,他拍拍我的肩熱情地說:
“馬克西美奇!你睡得不好吧!”
“伊佐爾特被殺害了。”
“你說什麼?”
這意外的壞消息把他的臉嚇得變形了,顴骨高聳起來,胡子開始顫抖。他連帽子都忘取下了,站在房間裏眯起眼睛直晃頭。
“不知是誰幹的?唔,肯定是……”
他慢慢地走到窗戶旁坐下,伸開兩條長腿。
“我早就要他注意點……地方長官來過嗎?”
“昨天來了警官,是縣裏的。”
“有結果嗎?哎,自然不會有結果的。”他自問自答道。
我簡單地講述了一下事情經過。縣裏的警官仍是例行公事,仍然住在庫茲冥那兒,他們把庫爾什金扣押了,因為他打了那個雜貨鋪老板一記耳光。
“這些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去廚房燒茶炊,我們喝茶的時候,洛馬斯說道:
“這種人真可憐!也可恨!他們常常幹這樣的蠢事,殺死對自己好的人。實際上就是表明了,他們特別害怕那些好人。他們下這樣的毒手,原因其實十分簡單,就像這兒的農民們常說的一句口頭禪:‘不合他們的胃口。’記得我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時遇到的一個犯人,他給我講了這麼一件事:他是個賊,他們一夥共五人。有一次,其中一個良心發現,提醒大家:‘弟兄們!咱們幹脆洗手別幹了!這終究沒什麼好處呀!’就為了這句話,他們乘他醉倒之後把他掐死了。”他對這個夥伴大誇特誇,似乎很欣賞。他繼續說:“後來我又殺了三個同伴,我一點也不覺得惋惜,惟獨對頭一個至今仍然很歉疚。他很善良,又靈活、又快樂,心地也很純潔。”我問他殺人動機是什麼,是否怕他告官?他居然動了情,說:“他可不是那種人,為錢?為什麼他也絕不會出賣我們的!原因很明了,就因為我們和他脾氣不相投了,我們有罪,他倒像個好人,讓人心裏怪別扭的。”
霍霍爾背著手,在臥室裏光著腳板走來走去,嘴上冒著煙,身上穿著一件拖到腳掌的韃靼式白睡袍。他若有所思地低語道:
“不止一次地我發現人們害怕好人、正直的人,以致於消滅好人。他們一般有兩樣態度:一是巧言狡詐,最後不擇手段殘害他;二是頂禮膜拜,崇拜得五體投地。這第二種態度則是極其少見。學這些好人、正直人的先進思想、好的做法?不行,他們才不肯、不會、也不情願學呢。”
這時,他端一杯已冷了的茶,繼續說:
“我想他們是很不情願改變自己的,你想想看:他們費盡心思才擁有現在的生活,他們已習慣了。這時突然蹦出一個什麼人來告訴他們:你們的生活是不合理的、錯誤的。什麼?我們的生活是錯誤的!但我們寶貴的精力都傾注到這種生活裏了,見你的鬼吧!對我們不要橫加幹涉!憤怒的人們掄圓手臂給好人一記耳光。但是他們怎麼不想想,好人才說出了生活的真諦。他們的行動在事實上推進了生活向好方向發展的曆程。”
他揮揮手,指著書架說:
“特別是這些書!要是我會寫書多好嗬!可是我不適合幹這事,我的思想太落後、反應也太遲鈍。”
他在桌旁坐下,胳膊支在桌子上,抱著頭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裏。
“伊佐爾特死得太可惜了!”
沉默了好長時間,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
“唔,咱們去睡覺吧……”
我爬上閣樓挨窗子坐下。天空突然不斷地出現閃光,照亮了廣闊的田野。村裏的狗狂吠著,幸虧有這叫聲,否則我真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