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自由。自由不是對自然進行人類利己主義的利用與統治,而是對自然與人的解放和提升。應當敞開一種超出傳統人類中心立場的自由視野。自由不僅是對於人類而言,也是對於整個世界(含自然)而言。我們看到,原始自在的自然,不僅限定人,也限定物:礦石作為灌溉水管的屬性能力,在勞動解放之前並非不存在,但其轉化可能性的自由被限定了。人及其勞動的使命便是喚醒自然潛能,使包括人在內的各個自然物的小環境彙合並不斷發展為“世界”。在“世界”中,萬物以協調配合與相互促進扶助的方式各盡其材性。在使萬物各盡其材的同時,人也就盡其(實現)人性。
這是一種人類性的目的論。因為在這一目的方向上,隻有人是自覺意識並為之勞動的,或者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人是守護萬物的牧者。但這一本體目的意義的勞動又是如此博大宏偉地超越出人類自身生存的手段性質,從而,決非偶然,近代勞動觀念的上升,又首先是以神性為背景的。【13】它揭示了人性超越人類自我中心的一維。
繼神學家神化勞動之後,近現代啟蒙思想家又從邏輯與理性角度闡釋勞動的這一自由特性。黑格爾著名的論述是:
勞動是受到限製或節製的欲望,亦即延遲了的滿足的消逝,換句話說,勞動陶冶事物。對於對象的否定關係成為對象的形式並且成為一種有持久性的東西。【14】
手段是一個比外在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的東西;——犁是比由犁所造成的,作為目的的、直接的享受更尊貴些。工具保存下來,而直接的享受則會消逝並忘卻。人以他的工具而具有支配外在自然界的威力,盡管就他的目的說來,他倒是要服從自然界的。【15】
馬克思把勞動的理性本質還原於人的族類本質,並把這一本質視作質別於自然存在的自由的、最完美的體現:
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即改造無機界,證明了人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誠然,動物也生產。它也為自己營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螞蟻等。但是動物隻生產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是片麵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麵的;動物隻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支配也進行生產,並且隻有不受這種需要的支配時才進行真正的生產;動物隻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同它的肉體相聯係,而人則自由地對待自己的產品。動物隻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並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16】
這是馬克思實踐論亦即人類性本體論中一段重要的文字,它把勞動作為區別於自然物的人性本質以最為純粹也最為浪漫的形式表述出來了。因此,它代表著勞動最純粹的自由一極。【17】
在馬克思的早期思想中,勞動隻有在徹底擺脫了自然生存限定的純粹自由狀態中才是真正的勞動(“隻有不受這種需要的支配時才進行真正的生產”)。這一思想處於與古典經濟學的勞動觀對立的另一極。後者囿於雇傭勞動的經驗而強調勞動的被迫受動性,“在勞動時,就必然犧牲等量的安樂、自由和幸福。”【18】“貪欲以及貪婪者之間的戰爭及競爭,是國民經濟學家所推動的唯一的車輪。”【19】但在馬克思後期批評傅立葉將勞動遊戲化時,他已意識到了勞動不可淨化的受動性。【20】勞動的必然性與自由性之間的兩極對峙在《資本論》中終於凝聚為一種相互依存的勞動二重性矛盾體:
自由王國隻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於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像野蠻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自然進行鬥爭一樣,文明人也必須這樣做;而且在一切社會形態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會隨著人的發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種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這個領域內的自由隻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於他們的共同控製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於和最適合於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是不管怎樣,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隻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