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勞動與世界
勞動創造世界,這個自近代以來逐漸成為流行常識的命題,在奴隸製時代尚掩埋於統治階級的偏見下。但這是一個日常經驗中的感性事實,於是它便穩步地映入了人類意識。以歐洲為例,如法國學者布埃索納特(P.Boissonnade)在其《中世紀歐洲生活和勞動(五至十五世紀)》【1】一書所總結的:“勞動,以前是被人輕視和低估的,現在變成了世界上一種具有無比力量的權利,而它的社會價值亦日益為人所公認。這個重大的進化正是從中世紀開始的……”
近代資本主義工業化的巨大成就將勞動這一社會發展的中樞提煉為一個經濟學命題:“勞動是衡量一切商品交換價值的真實尺度。”【2】正是基於勞動在社會生活中這種業已不爭的中樞地位,黑格爾才從哲學高度將勞動概括為從自在的狀態轉化為自為狀態的關鍵環節,勞動成為精神理念演化世界行程中自我意識的母胎。以費爾巴哈的自然感性基點為中介,後來馬克思終於以勞動揚棄了黑格爾的精神理念,得出了一個人文本體論的結論:“整個所謂世界曆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3】這就是在《費爾巴哈論綱》之後被現當代哲學稱作實踐論的原初命題。
在這裏,勞動代表了人區分於自然物的獨特的族類本質。達爾文的進化論與赫胥黎的解剖形體學研究,以及現代人類學(Anthropology)從體質與文化對人類種族史的整體研究,也都已從科學角度支持了這一結論。
人在形成操作、製造工具的勞動形態中也改變了自己的生理、心理素質,並形成了廣泛的人所特有的行為方式,這些屬於人自身的世界。但是勞動作為物質地作用於自然的中介,在人自身自然素質“人化”的同時,中介另一端的環境自然也從外在形式到內在結構發生了重要的改變。這一改變是依照人的需要所設定的目的而改變的。因而從茅屋、田地到廠礦、宇航飛船,都具有了勞動這一人的本質賦予的統一的新質規定,也就是說,它們是“人化”了的。
這種經由勞動中介所曆史地、社會地改造、形成的人自身內在的“人化自然”,與外在環境的“人化自然”作為同一進程的對應產物,統稱為“人化自然”。它區別於處於勞動關係之外(或之前)的原始自然。
“世界”的觀念是人化自然與原始自然的總合整體性觀念。
人不僅直接憑藉勞動建構、把握與認識人化自然的世界,也由這一人化自然基點出發間接地想象、遠眺與意向著處於勞動關係之外的原始自然世界。不管怎樣,勞動都是一個基點,即人賴以進入、參與世界的基點,世界是憑藉勞動才實在或想象地向人顯現為世界。因此,對於人來說,勞動是功能性的本體。所謂功能性,是指勞動在顯現與建構世界時的作用地位,它隻是在功能作用意義下才是本體。功能性本體不同於傳統實在宇宙本體論的本體。後者總是被理解作某種實體性的本源,猶如水之於江河。康德將對象性提問的“什麼”(“Was”)偏移向“如何”(“Wie”),被看作從實體性舊本體論向功能性本體論的曆史性轉變。舊本體論那種關於絕對本質的抽象設定在康德那裏並未被徹底否定,但就重要性與問題地位而言,它已被關於提問者(“人”)的問題條件的關注研究所取代。這個條件,在馬克思那裏已不再是認識論(如康德的知性分析)的,而成為生存論的,這就是勞動。生存是特指人的,故勞動作為生存論本體,也就是人類性本體。【4】
從而,一個更為緊要的辨析是,“世界”不可沿循舊本體論視作勞動的派生物。嚴格講,世界並非全屬勞動的創造物。這不僅是指處於勞動關係之外的原始自然是自在於勞動之外的,而且人化自然所包含的因果關係也先於勞動存在於自然母體中。因此,人類及其勞動無權僭越古老的自然本體而以創造主自居。勞動實踐論的奠基人馬克思關於哥達綱領批判的第一段話需要從當代哲學角度重新闡釋:
“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