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詩壇,的確不算寂寞,但這是怎樣的不寂寞呢?這好比一個晴朗的秋夜,璧月高懸,繁星點點,銀漢橫斜。
讀了這本小小詩集,或者會喚起了望見銀河那時的驚喜的感覺罷?
這裏的許多位作者,有的是已經在刊物上發表過他們的作品的了,有的恐怕還是第一回將他們的心聲印在紙上。風格也各人不同,有人傾訴他對於最親最親者的懷念,有人在對於遙遠的未來寄與熱烈的希望,有人舐著自己的創傷在低呻,有人則高舉旗幟唱著雄壯的進行曲。他們都有一點相同:抒寫真情,麵對光明。他們更給我們同一的確信:“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詩人是對於時代的風雨有著預感的鳥,特別是不為幻影迷糊了心靈而正視現實的詩人,他們的歌聲常是時代的號角。在陰沉的日子裏讀完這些詩,幾年前一個深刻的印象又喚回來了。
那是在北國,天剛破曉,我被嘹亮的軍號聲驚醒了。我起來一看,山崗上乳白色的霧氣中一個小號兵麵對東方,元氣充沛地吹著進行曲,他一遍一遍吹,大地也慢慢轉身,終於一片霞光罩滿了高山和深穀。
1944年2月14日。
談 鼠
閑談的時候偶爾也談到了老鼠。特別是看見了誰的衣服和皮鞋有齧傷的痕跡,話題便會自然而然的轉到了這小小的專過“夜生活”的動物。
這小小的動物群中,大概頗有些超等的“手藝匠”:它會把西裝大衣上的膠質鈕子修去了一層邊,四周是那麼勻稱,人們用工具來做,也不過如此;女太太們的梆硬的衣領也常常是它們顯本領的場所,它們會巧妙地揭去了這些富於漿糊的衣領的裏邊的一層而不傷及那麵子。但是最使我驚佩的,是它們在一位朋友的黑皮鞋上留下的“傑作”:這位朋友剛從東南沿海區域來,他那雙八成新的烏亮的皮鞋,一切都很正常,隻有鞋口周圍一線是白的,乍一看,還以為這又是一種新型,鞋口鑲了白皮的滾條,——然而不是!
對於諸如此類的小巧的“手藝”, 我們也許還能“幽默”一下,——雖然有時也實在使你“啼笑皆非”。
可惜它們喜歡這樣“費厄潑賴”的時候,並不太多,最通常的,倒是集惡劣之大成的作法。例於是不怕沒有的,比方:因為“短被蓋”隻顧到頭,朋友A的腳趾頭便被看中了,這位朋友的睡勁也真好,迷迷糊糊地,想來至多不過翻個身罷了,第二天套上鞋子的時候這才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急忙檢查,原來早已血汙斑駁。朋友B的不滿周歲的嬰兒大哭不止,渴睡的年青的母親撫拍無效,點起火一看,這可駭壞了,嬰兒滿麵是血了,揩幹血,這才看清被齧破了鼻囪了。為了剝削腳趾頭上和鼻孔邊那一點鹹鹹的東西,竟至於使被剝削者流血,這是何等的霸道,然而使人聽了發指的,還有下麵的一件事。在K城,有一位少婦難產而死,遺體在太平間內停放了一夜,第二天發現缺少了兩顆眼珠!
“鼠竊”這一句成語,算是把它們的善於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永遠不能光明正大的特性,描摹出來了。然而對於弱者,它們也是會有潑膽的。它們敢從母雞的溫暖的翅膀下強攫了她的雛兒。這一隻可憐的母雞,抱三個卵,花了二十天功夫,她連吃也無心,肚子下的羽毛也褪光了,憔悴得要命,卻隻得了一隻雛雞,這小小的東西一身絨毛好象還沒大幹,就啾啾的叫著,在母親的大翅膀下鑽進鑽出,灑幾粒米在它麵前,它還不知道吃,而疲憊極了的母親咕咕地似乎在教導它。可是當天晚上,母雞和小雞忽然都叫得那樣慘,人們急忙趕來照看時,小雞早已不見影蹤,母雞卻蹲在窠外地上,——從此她死也不肯再進那窠了。
其實雞們平時就不願意伏在窩裏睡覺,孵卵期是例外。平時它們睡覺總喜歡蹲在什麼竹筐子的邊上,這大概是為了防備老鼠。因此也可想到為了孵卵,母雞們的不避危險的精神有多麼偉大!江南養雞都用有門的竹籠,這對於那些慣會放臭屁來自救的黃鼠狼,尚不失為有效的防禦工事,黃鼠狼的軀幹大,鑽不進那竹籠的小方格。但是一位江南少婦在桂林用了同樣的竹籠,卻反便宜了老鼠;雞被囚於籠走不開,一條腿都幾乎被老鼠咬斷了。
但盡管是多麼強橫,對於“示眾”也還知道懼怕。捉住了老鼠就地釘死,暴屍一二日,據說是頗有“警告”的效力的。不過這效力也有時間性,我的寓所裏有一間長不過四尺寬二尺許的小房,因其太小,就用以儲放什物,其中也有可吃的,都蓋藏嚴密,老鼠其實也沒法吃到,然而老鼠不肯斷念,每夜都要光顧這間小房。牆是竹笆塗泥巴的牆,它們要穿一個孔,實在容易得很。最初我們還是見洞即堵,用瓦片,用泥巴,用木板,後來堵住了這裏,那邊又新穿了更大的洞,弄得到處千瘡百孔,這才從防禦而轉為進攻。我們安設了老鼠夾子。第一夜,到了照例的時光,夾牆中果然照例蠢動,聽聲音就知道是一頭相當大的家夥,從夾牆中遠遠地奔來,毫不躊躇,熟門熟路,直奔向它那目的地了,接著:拍叉一聲,這目無一切的家夥果然種瓜得瓜。這以後,約有個把月,絕對安靜,但亦隻有個把月而已,不能再多。鼠夾子雖已洗過熏過,可再也無用。當然不能相信老鼠當真通靈,然而也不能不佩服它那厲害的嗅覺。我們特別要試驗這些貪婪的小動物抵抗誘惑的決心有多大多久。我們找了最香最投鼠之所好的東西裝在鼠夾子上,同時厲行了徹底的“清野”,使除此引誘物外,簡直無可得食。一天,兩天,沒有效;可是第三天已經天亮的時候,我們被拍叉的聲音驚醒,一頭少壯的鼠子又捉住了,想來這是個耐不住饞的莽撞的家夥。
然而這第二回所得的安靜時間,隻有一個星期。
不但嗅覺厲害,老鼠大概又是多疑的,而且警覺心也提得相當高。鼠藥因此也不能絕對有效,除非別無可食之物,鼠們未必就來上當;特別是把鼠藥放在特製的食物中,什九是徒勞。掃蕩老鼠似乎是個社會問題,一家兩家枝枝節節為之,決不是辦法。記得前些時候,報上載過一條新聞,倫敦的警察和市民合作,舉行了大規模的掃蕩,全市於同一日發動,計用去鼠藥數萬磅,糧食數噸,廚房,陰溝,一切陰暗角落,全放了藥,結果得死鼠數百萬頭。數百萬這數目,不知占全倫敦老鼠總數的幾分之幾,數百萬的數目雖然不小,但說倫敦的老鼠全部毒死,恐怕也不近事理。自然,鼠的猖獗是會因此一舉而大大減少的,不過這也恐怕隻是一時而已。
似乎凡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就不會沒有偷偷摸摸的又狡猾貪婪的醜類。所差者,程度而已。報上又登過一條消息:重慶市衛生當局特地設計了防鼠模範建築。我們可以相信這件模範建築會比竹笆塗泥巴的房屋要好上幾百倍,然而我們卻不敢相信這樣一道防線就能擋住了老鼠侵略的凶焰,當四周都是老鼠繁殖的好場所的時候,一幢好的房子也隻能相當的減少鼠患而已。老鼠是一個社會問題,沒有市民全體的總動員,一家兩家和鼠鬥爭,結果是不容樂觀的。但這不是說,鬥爭乃屬多事,鬥爭總能殺殺它們的威;不過一勞永逸之舉,還是沒有。
人們的拿手好戲是妥協。和老鼠妥協,恐怕也是由來已久的。人,到底比老鼠會打算盤,權衡輕重之後,人是寧願供養老鼠,而不願因小失大,損壞了他們認為值錢的東西。鼠們大概會洋洋得意,自認勝利,而不知已經中了人們的計。有一家書店把這妥協方策執行得非常徹底,他們研究出老鼠們喜歡換胃口,有時要吃麵,有時又要吃米,可是老鼠當然不會事前通知,結果,人們隻好每晚在書棧房裏放一碗飯和一碗漿糊,任憑選擇。據說這辦法固然可以相當減少了書籍的損壞,如果這樣被供養的鼠類會減低它們的繁殖力,那問題倒還簡單,否則,這妥協的辦法總有一天會使人們覺得負擔太重了一點。
在鼠患嚴重的地方,貓是照例不稱職的。換過來說,也許本來是貓不象貓,這才老鼠肆無忌憚,而且又因為鼠患太可怕了,貓被當作寶貝,貓既養尊處優,借鼠以自重,當然不肯出力捕鼠了,不要看輕它們是畜生,這一點騙人混飯的訣竅似乎也很內行的呢!
1944年3月17日
時間,換取了什麼?
是在船上或車上,都不關重要;反正是那一類的設備既頗簡陋,乘客又極擁擠,安全也未必有保障的交通工具,你越心急,它越放賴,進一步,退兩步,叫你悶的不知怎樣才好,正是:長途漫漫不曉得何年何月才到得了目的地。
在這樣的交通工具上,人們的嘴巴會不大安份的。三三兩兩,連市麵上現今通行的法幣究竟有多少版本,都成為“擺龍門陣”的資源。
有這麼兩個衣冠楚楚的人卻爭辯著一個可笑的問題:時間。
一位說他並不覺得已經過了七個年頭了。
“對!”另一位順著他的口氣接著說,“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早已滿了七年。”
那一位搖著頭立刻分辯道:“不然!不知不覺隻是不知不覺罷了,七年到底是七年;然而我要說的是,這七個年頭在我輩等於沒有。你覺得我這話奇怪麼?別忙,聽我說。你當是一個夢也可以,不過無奈何這是事實。想來你也曾聽得說過:在敵人的炮火下邊,老板職員工人一齊動手,乒乒乓乓拆卸笨重的機器,流彈飛來,前麵一個仆倒了,後麵補上去照舊幹,冷冰冰的機器上浸透了我們的滾熱的血汗。機器上了船了,路遠迢迢,那危險,那辛苦,都不用說,不過我們心裏是快活的。那時候,一天天朝西走,理想就一天天近了。那時候,一天,一小時,一分鍾,確實在價值。機器再裝起來,又開動了,可是原料、技工、零件,一切問題又都來了,不過我們還是滿身有勁,心裏是快樂的。我們流的汗恐怕不會比機器本身輕些,然而這汗有代價:機器生產了,出貨了。……然而現在,想來你也知道,機器又隻好閑起來,不但閑起來,拆掉了當廢鐵實的也有呢!”
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望著他的同伴苦笑,然後又說:“你瞧,這不是一個圈子又兜到原來的地點?你想想,這不是白辛苦了一場?你說七個年頭過去了,可是這七年工夫在我們不是等於沒有麼?這七年工夫是白過的!白過了七年!要是你認真想起到底過了七年了,那可痛心得很,為什麼七年之中我們一點進步也沒有?”
“哎,好比一場大夢!”那同伴很表同情似的說。
但是回答卻更沉痛些:“無奈這不是夢呀!要是七年前的今天我作了這樣一個夢,醒來後我一定付之一笑,依然精神百倍,計劃怎樣拆,怎麼搬,怎樣再建,無奈這不是夢,這是事實,我們的確滿了七年,隻是這七年是白過的,沒有價值!”
那同伴看見對方的牢騷越來越多,便打算轉換話題,不料旁邊—人卻忽然插嘴道:
“白過倒也不算白過。教訓是受到了,而且變化也不少嗬!時間是荒廢得可惜,七年工夫還沒上軌道,但是倒也不能算作一個圈子兜回原來的地點,從整個中國看來,變化也不小呢!”
“變化?”那同伴睜眼朝這第三人看了一下,“哦,變化是有的。”他忽然諷刺似的冷笑一下,“對呀,變出了若幹暴發戶,發國難財的英雄好漢!上月的物價,和前月不同,和本月也不同,這一點上,確是一天有一天的價值,時間的分量大多數人都覺得到的。”於是他忽然想起來了似的轉臉安慰他的朋友道:“老兄不過是白白過了七年,總還算是無所損益。象兄弟呢,一年一年在降格。我們當個不大不小地主的,真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罷哩!老兄想來也是明白的。”
“怎麼我好算是無所損益呢?……”
“當然不能,”那第三人又插進來說。“在這時代,站在原地位不動是辦不到的,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還在抗戰。”
一聽這話,那兩位互相對看了一眼,同時喊了一聲“哦”;而且那位自稱是“一年一年在降格”的朋友立刻又欣然說道:“所以我始終是樂觀派,所以要說,這七年工夫是挨得有代價的,你瞧,我們挨成了四強之一,而且英美在步步勝利,第二戰場也開辟了,不消半年,希特勒打垮,掉轉身來收拾東洋小鬼,真正易如反掌,我們等著最後勝利罷!”
他的同伴也色然而喜了,然而還是不大鼓舞得起來,他慢吞吞自言自語道:“勝利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我的廠呢?我們的工業呢?”
“等著?”那第三人也笑了笑說,“我們個人盡管各自愛等著就等著罷,愛怎麼等就怎麼等下去,有人等著重溫舊夢,有人等著天上掉下繁榮來,各人都把他的等著放在沒有問題的最後勝利等到了以後。不過,一方麵呢,世界不等我們,而另一方麵呢,中國本身也不能等著那些一心隻想等到了沒有問題的最後勝利到手以後便要如何如何的人們。更不用說,敵人也不肯等著我們的等著的!七年是等著過去了,也許有些人欣欣然自慶他終於等著了他所希望的,然而……”
“然而我並沒有等著呀!”是懊惱而不平的聲音,“我說過,我流的汗有幾千斤重呢,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呢?於人無補,於己也無利!”
“你老兄是吃了那一心以等著為得計的人們的虧!”那第三人回答。“不過中國幸而也有不那麼等著的人,所以七年工夫不是白過,中國地麵上是發生著變化了,打開地圖一看就可以看見的。”
話的線索暫時中斷。過了一會兒,那最初說話的人又回到那“時間”問題,發怒似的說道:“不論如何,白過了七年工夫總是一個事實。我們從今天起,不能再讓有一天白白過去,如果再敷敷衍衍,不洗心革麵,真是不堪設想的。然而那七個年頭還是白廢的!”
“要是能夠這樣,那麼,七年時間雖然可惜,也還算不是白過的!否則,那就是真真的白過了,倘有上帝的話,上帝也不會同情,更不用說曆史的法則鐵麵無情。”
時間,換取了什麼?今天我們必須認真問,認真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