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閱讀經典:茅盾散文11(1 / 3)

森林中的紳士

據說北美洲的森林中有一種“得天獨厚”的野獸,這就是豪豬,這是“森林中的紳士”!

這是在頭部,背部,尾巴上,都長著鋼針似的刺毛的四足獸,所謂“紳士相處,應如豪豬與豪豬,中間保持相當的距離”,就因為太靠近了彼此都沒有好處。不過豪豬的刺還是有形的,紳士之刺則無形,有形則長短有定,要保持相當的距離總比無形者好辦些,而這也是摹仿豪豬的紳士們“青出於藍”的地方。

但豪豬的“紳士風度”之可貴,尚不在那一身的鋼針似的刺毛。它是矮胖胖的,一張方正而持重的麵孔,老是踱著方步,不慌不忙。它的瀟灑悠閑,實在也到了殊堪欽佩的地步:可以在一些滋味不壞的灌木叢中玩上一個整天,很有教養似的邊走邊哼,逍遙自得,無所用心,宛然是一位樂天派。它不喜群的生活,但也並非完全孤獨,由此可見它在“待人接物”上多麼有分寸。

若非萬不得已,它決不旅行,整年整季,它的活動範圍不出三四裏地。一連幾星期,它隻在三四棵樹上爬來爬去;它躺在樹枝間,從容自在地啃著樹皮,啃得倦了,就打個瞌睡,要是睡中一個不小心倒栽下來,那也不要緊,它那件特別的長毛大衣會保護它的尊軀。

它也不怕跌落水裏去,它全身的二萬刺毛都是中空的,它好比穿了件救生衣,一到水裏,自會浮起來的。

而這些空心針似的刺毛又是絕妙的自衛武器,別的野獸身上要是刺進了幾十枚這樣的空心針,當然會有性命之憂,因為這些空心針是角質的,刺進了溫濕的肌肉,立刻就會發脹,而且針上又遍布了倒鉤,倒鉤也跟著脹大,倒鉤的斜度會使得那針愈陷愈深。因此,遇到外來的攻擊時,豪豬的戰術是等在那裏“挨打”,讓敵人自己碰傷,知難而退。因為它那些刺毛隻要輕輕一碰就會掉落,而又因其尖利非凡,故一碰之下未有不刺進皮肉的。

然而具有這樣頭等的自衛武器的它,卻有老大的弱點:肚皮底下沒刺毛,這是不設防地帶,小小的老鼠隻要能夠設法鑽到豪豬的肚皮底下,就是勝利者了。但尤其脆弱者,是豪豬的鼻子。一根棍子在這鼻尖上輕輕敲一下,就是致命的。這些弱點,豪豬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所以遇到敵人的時候,它就把腦袋塞在一根木頭下麵,這樣先保護好它那脆弱的鼻子,然後四腳收攏,平伏地麵,掩蔽它那不設防的腹部,末了,就聳起渾身的刺毛,擺好了“挨打”的姿勢。當然,它還有一根不太長然而也還強壯有力的尾巴(和它身長比較,約為五與一之比),真是一根狼牙棒,它可以左右揮動,敵人要是挨著一下,大概受不住;可是這根尾巴的揮動因為缺乏一雙眼睛來指示目標,也隻是守勢防禦而已。

敵人也許很狡猾,並不進攻,卻悄悄地守在旁邊靜候機會,那時候,豪豬不能不改變戰術了。它從掩蔽部抽出了鼻子,拚命低著頭(還是為的保護鼻子),倒退著走,同時猛烈揮動尾巴,這樣“背進”到了最近一棵樹,它就笨拙地往上爬,爬到了相當高度,自覺已無危險,便又安安逸逸躺在那裏啃起嫩枝來,好象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

這真是典型的紳士式的“鎮靜”。的的確確,它的一切生活方式——連它的戰術在內,都是典型的紳士式的。但正象我們的可敬的紳士們盡管“得天獨厚”,優遊自在,卻也常常要無病呻吟一樣,豪豬也喜歡這調門。好好地它會忽然發出了聲音搖曳而淒涼的哀號,單聽那聲音,你以為這位“森林中的紳士”一定是碰到絕大的危險,性命就在頃刻間了;然而不然。它這時安安逸逸坐在樹梢上,方正而持重的臉部照常一點表情也沒有,可是它獨自在哀啼,往往持續至一小時之久,它這樣無病而呻吟是玩玩的。

據說向來盛產豪豬的安地郎達克山脈,現在也很少看見豪豬了,以至美國地方政府不得不用法令來保護它了。為什麼這樣“得天獨厚”,具有這樣巧妙自衛武器的豪豬會漸有絕種之憂呢?是不是它那種太懶散而悠閑的生活方式使之然呢?還是因為它那“得天獨厚”之處存在著絕大的矛盾,——幾乎無敵的刺毛以及毫無抵抗力的暴露著的鼻子,——所以結果仍然於它不利呢?

我不打算在這裏來下結論,可是我因此更覺得豪豬的“生活方式”叫人看了寒心。

1945年5月21日。

上雜談一則,昨日從一堆舊信件中檢了出來。看篇末所記年月日,方才想起寫這一則時的心情,惘然若有所失。當時寫完以後何以又擱起來的原因,可再也追憶不得了。重讀一過,覺得也還可以發表一下,姑以付《新文學》。

1945年12月14日記於無陽光室,重慶。

一點回憶和感想

二十多年前有一個年青人因為人家說他“不覺悟”,氣的三天沒有吃飯。“不覺悟”算是最不名譽的一件事,每一個有誌氣的青年交朋友,談戀愛,都要先看對方是不是覺悟了的。趣味相投的年青人見麵談不到三句話就要考問彼此的“人生觀”;他們很幹脆地看不起那些自認還“沒有人生觀”的人,雖然對於“人生觀”這東西他們自己也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在當時是一種風氣;在當時,也就有些大人先生們看著不順眼,嗤之為“淺薄”,在今天看來,也覺得不免“幼稚”。然而,何嚐不是幼稚得可愛?羅丹的有名的雕像叫做“銅器時代”,我們那時的青年就好比是“銅器時代”;這是從長夜漫漫中驟然睜開眼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驚異而狂喜,陡然認識了自身的價值,了解了自身的使命,焦灼地尋求侶伴,勇敢地跨出第一步,這樣的義無旁顧,一往直前的精神狀態,正是古代哲人所詠歎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難道還不夠偉大?

在那時,“覺悟”與“不覺悟”的,如同黑白一樣分明。鄙夷權勢,敞屣尊榮,不屑安閑,對於那些抱著臭老鼠而沾沾自滿的家夥隻覺得可憐,掉臂遊行於稠人廣座之中,旁若無人的發議論,白眼看天,意若曰:“你們這一套值得什麼,我有我的人生觀!”這是“覺悟者”的風格。誠然這不免是“幼稚”罷?然而何等可愛!事實上也正是這些“幼稚”的人們,衝鋒陷陣,百煉成鋼,在近二十年的中國曆史上寫下了光焰萬丈的詩篇。

在那時,沒有這樣的青年:聽他的議論,頭頭是道,看他的行事,世故深通,一則曰:“這是應付環境”,再則曰:“為了生活,不得不然”,真人麵前說假話,放一個屁也要“解釋”出一番道理來;你說他是“羅亭”麼?他沒有羅亭那樣熱情坦白,說他是“阿Q”麼,他比阿Q多些洋氣,多會一套八股,多懂若幹公式。而尤其不凡的,他會批評二十多年前的年青人:幼稚!當然,他是老練的;可是也老練得太可怕了!

在那時,明明是“少爺出身”的人,總想人家不當他是“少爺”,忘記了他是“少爺”,總想從自己身上抹去這“少爺”的痕跡。在今天,有些明明不是“少爺”或者當不成“少爺”了的,卻總想給人家一個印象,他是世家子弟,他是百分之百的“少爺”,好象他那一套漂亮的前進詞令唯有在“本來是少爺”的背景之前乃更漂亮似的。

二十多年前的少女視塗朱抹粉為汙辱,視華衣盛飾為桎梏;二十多年後,少女成為中年婦人了,可又視昔之以為“汙辱”及“桎梏”者為美,為“場麵”,而且說起從前那樣厭惡那些“汙辱”和“桎梏”,總帶點忸怩,總自謙為“幼稚”,若不勝其遺憾。而且還有理由:“你看蘇聯女人也都濃妝豔抹!”五年計劃以前蘇聯女人的妝飾如何,當然不談。《官場現形記》描寫一位“提倡儉樸”的巡撫大人,屬員們穿了整齊些的衣服來見他便要挨罵,結果是省城裏舊衣鋪的破爛官服價錢比新的還貴。二十多年前屏華飾而不禦的那些女青年當然和這位巡撫大人在動機上大有差異;至多隻能說那是“幼稚”,然而這樣的“幼稚”在今天的女青年群中可惜太少見了。

我想起這一切,真有點惘然,我並不願意無條件擁護二十多年前那種“幼稚”,然而我又覺得,和那時的“幼稚”一同來的坦白,天真,樸素,勇敢,正是今天若幹極想“避免幼稚”的年青人所缺乏的。不怕幼稚,所可怕者,倒是這一點欠缺!

1945年“五四”前三日。

馬達的故事

一 馬達的“屋子”

東山教員住宅區有它的特殊的情調。

這是一到了這“住宅區”的人們立刻就會感到的,然而,非待參觀過各位教員的各種個性的“住宅”以後,說不出它的特殊在哪裏;而且,非得住上這麼半天,最好是候到他們工作完畢,都下來休息了,一堆一堆坐著站著談天說地,而他們的年青的太太們也都帶著兒女們出來散步,這高岡上的住宅區前麵那一片廣場上交響著滔滔的雄辯,圓朗的歌音,及女性的和嬰兒的咿咿呀呀學語的柔和細碎的話聲的時候,其所謂特殊情調的感覺也未必能完整。

而在這中間,馬達的巨人型的身材,他那方臉,濃眉,闊嘴,他那叉開了兩腿,石像似的站著的姿勢,他那老是愛用軒動眉毛來代替笑的表情,而最後,斜插在嘴角的他那枝碩大無比的煙鬥,便是整個特殊中尤其突出的典型。

不曾聽說馬達有愛人,也沒有誰發見過馬達在找愛人:他是“東山教員”集團內少數光棍中間最為典型的光棍。他的“住宅”就說明了他這一典型,他的“住宅”代表了他的個性。沒有參觀過馬達的“住宅”,就不會對於“東山教員住宅區”的各個“住宅”的個性了解得十分完整。

門前兩旁,留存的黃土層被他削成方方整整下廣上銳的台階形,給你撲麵就來一股堅實樸質的氣氛,當斜陽的餘暈從對麵山頂淡淡地抹在這邊山岡的時候,我們的馬達如果高高地坐在這台階的最上一層,誰要說這不是達·芬奇的雕像,那他便是沒眼睛。白木的門框,白木的門;上半截的方格眼蒙著白紗。門楣上刻著兩個字:馬達。陽文,塗黑,雄渾而嚴肅,猶似他的人。

但是門以內的情調可不是這般單純了。土質的鬥型的工作桌子,莊重而凝定,然而桌麵的二十五度的傾斜,又多添了流動的氣韻。後半室是高起二尺許的土台,床在中心,四麵離空,幾塊玲瓏多孔的巨石作了床架,床下地麵繁星一般鋪了些小小的石卵,其中有些是會閃閃耀著金屬的光輝。一床薄被,一張猩紅的毯子,都疊成方塊,斜放在床角。這一切,給你的感覺是凝定之中有流動,端莊之中有婀娜,突兀之中卻又有平易。特別還有海洋的氣氛,你覺得他那床仿佛是個島,又仿佛是粗闊的波濤上的一葉扁舟。

然而這還沒有說盡了馬達這“屋子”的個性。為防洞塌,室內支有木架,這是粗線條的玩意。可是不知他從哪裏去弄來了一枝野藤(也許不是藤,總之是這一類的東西),沿著木架,盤繞在床前頭頂,小小的尖圓的綠葉!纓絡倒垂。近根處偽木柱上,一把小小的銅劍斜入木半寸,好象這是從哪裏飛來的,鏗然斜砍在柱上以後,就不曾拔去。

朝外的土壁上,標本似的釘著一枝連葉帶穗的茁壯的小米。鬥型的工作台上擺著全副的木刻刀。排隊一般,似乎在告訴你,他們是隨時準備出動的。兩邊土壁上參差地有些小洞,這是壁櫥,一隻小巧的表掛在左邊。一句話,所有的小物件都占有了恰當的位置,整個兒構成了媚柔幽嫻的調子。

巨人型的馬達,就住了這麼一個“屋子”。一切都是他親手布置,一切都染有他的個牲。他在這裏工作,闊嘴角斜叼著他那碩大無比的煙鬥。他沉默,然而這象是沉默的海似的沉默。他不大笑,軒動著他的濃重的眉毛就是他代替了笑的。

二 馬達的煙鬥和小提琴

認識馬達的人,先認識他的大煙鬥。

馬達的大煙鬥,是他親手製造的。

“這有幾斤重罷?”人們開玩笑對他說。

於是馬達的濃眉毛軒動了,他那嚴肅的方臉上掠過了天真的波動似的笑影。他鄭重地從嘴角上取下他的煙鬥,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似乎在對煙鬥說:“嚇!你這家夥!”

他可以讓人家欣賞他的煙鬥。象父母將懷抱中的愛子遞給人家抱一抱似的,他將他的煙鬥交在人家手裏。

那“鬥”是什麼硬木的老根做的,渾圓的一段,直徑足有一寸五分。差不多跟鼓槌一樣的硬木枝(但自然比真正的鼓槌小些),便作成了“杆”,插在那渾圓的一段內。

欣賞者擎起這家夥,作著敲的姿勢,讚歎道,“嗬,這簡直是個木榔頭(槌子)呢!”他仰臉看著馬達,想要問一句道,“是不是你覺得非這麼大這麼重,就嫌不稱手?”可是馬達的眉毛又軒動了,他從對方的眼光中已經讀到了對方心裏的話語,他隻輕聲說了七個字:“相當的材料沒有。”

“這杆子裏的孔,用什麼工具鑽的?”

“木刻刀,”回答也隻有三個字。

這三個字的回答使得欣賞者大為驚異,比看著這大煙鬥本身還要驚異些,憑常情推斷,也可以想象到,一把木刻刀要在這長約四寸的硬木枝中穿一道孔,該不是怎樣容易的。馬達的濃眉毛又軒動了,他從欣賞者臉上的表情明白了他心裏的意思;但這回他隻天真地軒動眉毛而已,說明是不必要的,也是象他這樣的人所想不到的。

可不是,原始人憑一雙空手還創造了個世界呢,何況他還有一把木刻刀!

市上賣的不是沒有煙鬥。這是外邊來的粗糙的工業製造品,五毛錢可以買到一支。雖說是粗糙的工業製造品,但在一般人看來,還不是比馬達手製的大家夥精致些。鄙視工業製造品的心理,馬達是沒有的,即使是粗糙的東西。然而這五毛錢的家夥可小巧的出奇,要是讓馬達叼在嘴角,那簡直象是一隻大海碗的邊上掛著一支小小的寸把長的瓷質的中國式湯匙。

“你也買過現成的煙鬥麼?”欣賞者又貿貿然問了。

“買過,”馬達俯首看著欣賞者的臉,輕聲說,於是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遙遠的空際,他那富於強勁的筋肉的方臉上又隱約浮過了柔和而天真的波紋,似乎他在遙遠的空際望到了遙遠的然而又近在目前的過去,“買過的,”他又輕聲說,“比這一支小些!”

他從欣賞者手裏接過了他的愛人一般的大煙鬥。叉開了兩腿,他石像似的站著,從煙鬥裏一縷一縷的青煙嫋繞上升,在他那方臉上掠過,好象高岡上的一朵橫雲。刹那間雲煙散了,一對柔和的眼睛沉靜地看著你,看著周圍的一切,看著這世界宇宙。於是你會喚起了什麼的回憶:那是海,平靜的海,闊大,而且和易,海鷗們在它麵上撲著翼子,追逐遊戲,但是在這平靜和易之下,深深的,幾十尺以下,深深的蛟龍潛伏在那裏,而且,當高空疾風震雷閃電突然際會的時候,這平靜的海又將如何,誰又能知道呢?

一天,夕陽西下,東山教員住宅區前那一片廣場上照例喧騰著笑聲,歌聲,談話的時候,人們忽然覺得缺少了什麼東西。

叉開了兩腿,叼著大煙鬥,石像似的站著,隻用軒動眉毛來代替笑的馬達,不在這裏。當他照例那樣站著和人們在一處的時候,人們不一定時時想著:“哦!馬達在這裏!”但當這巨人型的馬達忽然不在的時候,人們就很尖銳地感到缺少了一件不能缺少的東西。

“馬達正在向他的愛人進攻呢!”和馬達作緊鄰的人笑了說。“馬達是會用水磨功夫的!”

這一句不辨真假的話,可能立刻成為一個主題;戲劇家,小說家,詩人,漫畫家,作曲家,甚至也還有理論家,一時會紛紛議論,感到極大的興趣。女同誌們睜大了眼睛聽,同時也發表了她們的觀察和分析。

不錯,馬達是正在用水磨功夫,對付——但不是人,而是一塊薄薄的木板子。

當好奇者在馬達“住宅”的門前發見了他的時候,這巨人正躬著腰,輕輕而又使勁地,按住一塊薄薄的木板子,在一塊砂石上作水磨,那種謹慎而又敏捷的姿勢,好象十七八歲的小兒女在幽閨中刺繡。

誰要是看了這樣專心致意而又興趣盎然,還會貿然衝上去問一句“喂,馬達同誌,你這是幹麼的?”——那他真是十足的冒失鬼。

蹲在一旁,好奇者孜孜地看著:他漸漸忘記了馬達,馬達也似乎始終不曾見到他。

大煙鬥裏嫋起青煙的當兒,馬達軒動著眉毛,探身從土台的最高一級拿下個古怪的東西,給好奇者看。

“哦!”好奇者恍然大悟了。這是個小提琴的肚子,長頸子還沒裝上;這也是薄薄的木板——該說是木片,已經被彎成呂字形,中間十字式的木架撐住,麻繩紮著;這是極合規則的小提琴的肚子,但前後壁卻還缺如。

“哦,”好奇者指著馬達正作著水磨功夫的一塊說,“這是裝在那肚子上的罷?”

馬達點頭,又軒動著眉毛,滿臉的笑意。

被水磨的那塊板並不是怎樣堅硬細致的木料,馬達總希望將它弄到盡可能地光滑,他找不到砂皮,所以想出了水磨的法子。但是,已經被磨成呂字形的長條的薄木片,光滑固然未必十足,全體厚薄之勻稱卻是驚人的。

“嗬!這樣長而且薄的木板,你從哪裏去弄來的?”好奇者吃驚地問。

“買來的,”馬達靜靜地回答,柔和的眼光忽然閃動了,象是興奮,又象是害羞。“新市場裏買的。”

“哦!”好奇者仰臉注視著馬達的麵孔,“了不起!”這當兒,他的讚歎已經從木板移到人,他覺得別的且不說,剛是能夠“找到”這樣的薄薄的木板,也就是“了不起”的事情。

馬達完全理會得這個意思,他莊重地說道:“買這容易。這是本地老百姓做蒸籠的框子用的!”

於是談論移到了製造一個小提琴所必需的其他材料了。馬達以為弦線最成問題。

“胡琴用的弦線,勉強也可以。”馬達靜靜地說,從嘴角取下他那大煙鬥。

躬著腰,他又專心一意興趣盎然去對付那塊木板了。好奇者默默地在一旁看,從那大煙鬥想到未來的小提琴,相信它一定會被製成的。

隔了好幾天,傍晚廣場上照例的小堆小堆的人們中間,又照例的有叉開了兩腿,叼著大煙鬥的馬達了。他的小提琴製成了罷?沒有人問他,照例他不會先對人家提到這話兒。然而大家都知道,製成是沒有疑問的。當好奇者問他:“那弦線怎樣?成麼?”

“木料也不成!”馬達莊重地回答。

隻是這麼一句話。

青煙從大煙鬥中嫋嫋升起,煙絲在煙鬥裏歧吱地叫。馬達軒起了他那濃眉,舉起柔和的眼光;望著對麵山頂的斜陽,斜陽中款款搖擺著的狗尾巴草似的莊稼,馱著斜陽慢慢走下山岡來的牛羊。

記 Y 君①

船名叫做“醒獅”,這小小一組的旅客一共是五位,開船的那一天不遲不早是陽曆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