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裏諾夫斯基用事實證明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特羅布裏恩德島民不知道人是有父親的。他觀察到這樣的現象。當一個男人外出一年或數年後回來看見他妻子有了一個新生的孩子時,他是非常高興的。這種人永遠無法理解歐洲人的思想,因為一個歐洲人若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會對他的妻子的道德產生懷疑的。馬裏諾夫斯基還發現,在那裏一個擁有一群良種豬的人總是將所有的公豬閹割,而不知道這種行為會導致物種滅亡。島上的人們以為,孩子是神靈帶來並放在他母親的懷裏的。他們雖然知道處女不能懷孕,但他們仍然認定,這是因為婚姻之神設置的一種肉體上的藩籬,阻止了神靈的賜予。在那裏,青年未婚男女過的是一種完全戀愛自由的生活,但不知為什麼,未婚女子總是很少懷孕。在那裏未婚女子懷孕,會被視為一件很恥辱的事情,雖然根據當地的觀念,懷孕並不是她們行為的結果,這真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事。一個姑娘遲早會對婚前的生活感到厭煩,於是選擇結婚。她遷到丈夫的村子裏去居住。但是人們還是認為她和她的孩子是屬於她自己的村子的。那裏的哲學觀念是,她的丈夫和孩子是毫無血緣關係的,所以他們的後裔必須完全依存於女方。
在其他地方,管教孩子的權力操縱在父親手中,但在特羅布裏恩德島的民中,這種權力卻是由孩子的舅舅來行使的。這就產生了一個非常奇特的而又複雜的問題。兄弟姐妹間的禁律是十分嚴厲的,以至在他們成人之後,兄弟和姐妹也不能談論任何與性有關的問題,雖然他們免不了要間接地談到這一問題。盡管舅舅對於外甥有權威,但外甥卻很少能見到他們的舅舅,隻有他們離開母親和家庭的時候,除外。這種值得信奉的製度使得孩子們在沒有受到訓戒的情況下,也可以對父親產生一種感情,這種情形是其他任何地方所沒有的。孩子們的父親雖然可以同他們一起玩耍,而且也可以疼愛他們,卻沒有管教他們的權力。相反,他們的舅舅雖然可以命令他們,但卻沒有經常和他們在一起的權力。
令人奇怪的是,那裏的人雖然認為在孩子和孩子的父親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們卻斷定,孩子更像他們母親的男人,而不像他們的母親或兄弟姐妹。假如我們說,在兄弟姐妹之間,或孩子與母親之間有某些相像之處,那麼這是非常失禮的行為,即使在他們中間確有極其顯著的相像之處,他們也會矢口否認。按照馬裏諾夫斯基的說法,做父親的之所以對他們的孩子有感情,是因為他們相信孩子像父親而不是像母親的緣故。他發現,這裏父子間的關係要比有文明社會中的父子關係更和諧,更富有感情,完全沒有那種伊底帕斯式的變態心理的色彩。
雖然馬裏諾夫斯基極力加以解釋,但是仍然無法說服特羅布裏恩德島民們承認父親這一角色的存在。他們認為這隻不過是那些西方傳教士所編造出來的無聊故事而已。基督教是一種父權的宗教,因此無論在情感方麵或是在認知方麵,都無法使那些不承認父親這一角色的民族理解。在美拉尼西亞人看來,“上帝,父親”應當改為“上帝,舅舅”。但這並沒有賦予這句話正確的含義,因為基督教所說的“上帝,父親”含有權力和仁愛兩方麵的意思,但在美拉尼西亞,人們普遍認為舅舅所具有的隻是權力,而父親所具有的隻是仁愛。“人是上帝的孩子”這種思想是特羅布裏恩德島民永遠無法接受的,因為他們認為任何人都不會是男人的孩子。所以,那些西方的傳教士在宣揚他們的教義之前,應當首先研究一下生物學方麵的事實。我們從馬裏諾夫斯基那裏了解到,那些西方傳教士沒有從事這項最重要的工作,因此,他們根本無法開展他們的傳教工作。
馬裏諾夫斯基認為,當一個男人能伴隨著他的妻子懷孕和分娩時,他就會出於本能地產生一種喜愛新生兒的傾向,這就是父親情感的根源所在。我認為他的這個觀點是正確的。他說:“人類與父親的聯係,雖然最初從生理角度來看幾乎是完全沒有的,但是在自然天賦和生存需求中,這種聯係卻是根深蒂固的。”然而,他又認為,如果一個男人在妻子懷孕時沒有和妻子在一起,那他就不會根據自己的本能而對自己的孩子產生一種感情,雖然民族的習俗和道德上的約束可以使他與妻子和孩子親近,並和孩子產生一種他與妻子在一起時所具有的那種親情。在一切重要的人際關係當中,那些從社會觀點上看來是適宜的行為——這些行為雖是屬於本能的,但這種本能並不總是具有強製性——是社會道德所促成的行為,即便是在野蠻的民族中也毫不例外。孩子母親的丈夫在孩子未成年以前,應該保護和照顧他們——這是一條符合人類本能的規定,因此,要實行也並不難。
我認為,馬裏諾夫斯基在解釋美拉尼西亞人的孩子對於父親的感情時所說的本能,比他在書本中所講的本能更具有普遍性。我認為,這是由於無論在男人或女人身上都具有一種疼愛他或她所要撫養的孩子的傾向。即便是隻有靠風俗習慣或支付工錢才能使一個男人照顧自己的孩子,卻正是這照顧的事實成了產生父子情感的主要因素。毫無疑問,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如果這是一個他所喜愛的女人的孩子,那麼這種情感還會不斷加深。由此可知,那些野蠻人何以也會對他們的妻子的孩子表現出一種無私精神,這無疑也是文明人對他們的孩子所具有的情感中的主要成分。馬裏諾夫斯基認為全人類都必定經曆過特羅布裏恩德島民現有的那種生活,因為任何民族過去無疑都經曆過一個不知道父親的年代。並且他認為這一論點是很難推翻的。動物雖然也有父親,但它們肯定具有同樣的緣由,因為它們不可能再有別的緣由了。我們隻有在人類中才能知道父親這一事實的存在,因為父親情感的表達已采取了我們現在所習慣的這種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