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精舍又被稱為“紫陽書院”,“宋淳熙十年,朱文公卜築於此。後公之季子侍郎在、塚孫郎中鑒葺其舊而廣之,號紫陽書院”【54】。南宗祖師張伯端被尊稱為“紫陽真人”,朱熹別號亦為“紫陽”,朱熹在年輕之時,當遷居崇安之時,又命名其學習場所為“紫陽書堂”,“韋齋……疾革,以書托孤於劉子羽。子羽為築室裏第之傍。熹乃奉母遷崇安,榜其居曰‘紫陽書堂'”【55】。朱熹歿後,其子朱在修葺舊址後,又將之命名為“紫陽書院”,父子倆共同偏愛於“紫陽”二字,這不可能是一種巧合。由此可見,朱熹從小就受到道教的深刻影響,這種影響一直延續著,使得朱熹對道教有著一種自然之偏愛,無論其政治立場和文化立場如何鮮明,但是對道教的感情卻始終存在。
朱熹在進入“知天命”之年,實現了一種蛻變,並展開其一生中最為光輝之教學曆程。在此曆程開始之前,則有著一首詩歌,能夠說明道教、道士對朱熹思想觀念轉變之影響。
用前韻別機仲
君家道素幾葉傳,隻今用舍懸諸天。
屹然砥柱戰河曲,肯似落葉隨風旋?
奮髯忽作蝟毛磔,浩氣勃若霄中煙。
隱憂善喜遺直在,壯誌未許前人專。
武夷連日聽奇語,令我兩腋風泠然。
初如茫茫出太極,稍似冉冉隨群仙。
安能局促夜起舞,下與祖逖爭雄鞭。
終憐賢屈惜往日,亦念孔聖悲徂川。
願君盡此一杯酒,預澆舌本如懸泉。
沃心澤物吾有望,勤移忍繼鍾山篇。【56】
此詩乃朱熹去官後,落寞歸於武夷山時,得劉甫之“奇語”後有感而發,並以此詩文贈與袁機仲,向友人告別之際,亦抒發胸臆,表明誌趣。劉甫具體所言,現已無從考察,也不甚重要了。而丘理真先生在《武夷活源》中認為此時“朱熹明顯地受到了武夷山道士的激勵”。我們從詩文觀之,則此觀點十分在理。首先,詩文前四句,指出了道教人士為自身文化之傳承所做的努力,他們的努力體現於“水底山巔”,他們的誌向不肯“似落葉隨風轉”,而浩氣升騰若“霄中煙”,當朱熹看到先賢道士仍存於天地間的“遺直”時,則極大地激勵起了存於胸間之“壯誌”,雖然心中有很大不滿與委屈,“終憐賢屈惜往日,亦念孔聖悲徂川”,但是當“盡此一杯酒”之後,朱熹已經默默決定“沃心澤物吾有望,勤移忍繼鍾山篇”。其次,以曆史具體情形觀之,個體當得意時,亦多是其入世為官,而當去官後,則更多地會傾向於道佛。此時朱熹正是去官而歸,心情失落,那麼道教的精神內涵和處事方式也自然而然更符合朱熹此時之心境。再次,武夷山在宋代前本以道教為主,山中多羽客,而朱熹自幼學習道家道教思想,亦結識許多羽客。以上三點,從不同角度,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此時朱熹受到道士的影響,從而在思想上發生了相應的變化。而朱熹在武夷山一線天對麵刻下“天心月明”四字,也傳達出他心猶天高,誌如月明,立誌“忍繼鍾山篇”。
朱熹寓居武夷山五十載,對道教經典深入研究,尤其是莊老。到了後期,他則用心於《周易參同契》和《陰符經》研究。晚年,朱熹曾用“空同道士鄒”注釋《陰符經》。朱熹曾說:“莊老二書解注者甚多,竟無一人說得他本意出,隻據他臆說。某若拈出便別,隻是不欲得。”【57】錢穆先生在《朱子學提綱》中論述道:“此乃朱子之自信語。亦是朱子確曾下過功夫,故能有此自信。可見朱子於各家說莊老者,亦曾博覽縱觀,乃欲以解經方法來解子,解莊老二書,運用純客觀方法,以求發得莊老二書之本義與真相。惟因精力不敷,興趣不屬,乃置而不為。”【58】由上述論述,我們得知朱熹對於道教經典之研究是極為深入,且富於自我之心得,故敢稱“竟無一人說得他本義出”,而朱熹在學術上則為十分嚴謹之人,但凡無深刻依據,則不會亂下定論,由此則更能說明朱熹與道家道教的深刻淵源。
然而,錢穆先生的論述,亦有紕漏,見於“惟因精力不敷,興趣不屬,乃置而不為”。該論述,表麵觀之,似乎事實便是如此,然而當仔細考量,我們可知,朱熹從未“置而不為”,相反,朱熹在建構自己理學體係之時,必然要回歸到先秦老莊所建構的本體論之中,而本體論又直接會對宇宙論、心性論的建構產生重要影響。然則,各家有專屬自己之表達方式與表達詞彙,朱子既然自詡為儒家,並宣稱要光大儒學之“道統”,則必然要將自己置身於某一界限之內,這便必然會造成表麵上的錯覺,似乎意味著朱子從左而不屬右,歸此而不為彼。然而事實證明這些界限隻是人為的麵上之附會,實際上,儒釋道思想深深地融於朱子一身,而這也是朱子最終能集大成之深刻原因。從另一個角度觀之,即從朱熹所處的環境而論,他一生居住五十載左右的武夷山在宋代以後才真正意義上進入了“三教圓融”時期,在宋以前,則主要以道教為主,並處於一個相對封閉之狀態,朱熹時期,則又以道儒為主,故此大環境亦是朱熹所無法跨越的。朱熹為武夷山帶來了新的動力,並使得武夷山煥發榮光,古老的洞天成為了儒釋道“三教圓融”典型場所,至今依然生生不息。
此種景觀得以形成,不論朱子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然事實卻從更深層、更內在的角度論證了朱熹對道家道教並非“興趣不屬,乃置而不為”,因為隻有極為深刻的內在精神之噴發,才能促使如此繁茂的外在存在之形成。此乃內在精神力量外化為實存的具體表現,若朱子無納百川之胸懷,又怎可促成融三教之實存?這乃是朱熹與武夷山以及武夷山道教的內在聯係,更多的是一種“氣”之相通。這實屬文人之浪漫,亦為武夷山魅力之一——即擁有流動著的文人墨客之靈氣。因此,朱熹與武夷山道教之關係,不可能因錢穆先生“惟因精力不敷,興趣不屬,乃置而不為”一句話而被割裂。
三、朱熹與白玉蟾
一些文獻認為朱熹與白玉蟾有過密切往來,然而考察《朱子語類》,卻並無出現關於白玉蟾之記錄,同時反觀白玉蟾之著作,並可以斷定白玉蟾生年為紹熙甲寅(1194年),逝世於紹定己醜(1229年)。朱熹則於1200年逝世,故兩人並無明顯交往,由此可以判定此乃後人之附會,不足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