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疤用槍尖示意同夥走過去察看，他自己隻繞著這隻虎遠遠地走了一周。
這是一隻多麽頑強的猛虎啊！他不免還有些膽戰心驚。為了這隻虎，耗去了他多少心血，麵對這委身於地的老虎，心中除了懼怕還顯出一些惋惜。
幾個人搶步來到小公虎跟前。幾個同夥爭先恐後地去老虎身上尋找各自創造的槍眼，老疤則放下槍來，點上了一支煙。
老疤愛憐地用手去虎頭上撫摸了幾下，然後蹲下身來，內行地去擘開小公虎的眼皮。老疤突然觸電似地跳起身來，他從老虎的眼睛裏發覺了一束餘光，意識一陣昏亂，他本能地跳起身來想去抓槍。
說時遲那時快，老疤還沒跳開身，小公虎已經一個側滾翻，然後騰空而起，泰山壓頂，騎在了老疤的身上。
小公虎把老疤壓在身下之後，就用嘴去他身上尋找致命的部位。它隻用舌頭去老疤頭上一舔，整張頭皮就被揭去了。
老疤沒命地喊叫起來，嚇蠢了的同夥一個個像樹樁一樣立在那裏，這時候才把魂魄收回體內，掄起槍當棍棒去小公虎身上亂打亂槌，企圖搶出老疤的性命。
小公虎正處於極度的亢奮之中，它一麵去老疤身上亂咬，喉頭一麵滾出“哦哦”的歡快而激動的吼叫聲。背上被人槌得急了，它就伸出前爪，隻那麽輕輕一撥拉，一個同夥的頭上從額頭到嘴角的皮肉就跑到虎掌上去了。它再一撥拉，另一個同夥就一頭跌到地上，滾了幾個連翻，昏死在那兒了。
天空完全被濃琳遮沒，太陽早失去了光輝。
老疤的最後一聲驚叫還不曾吐出，小公虎那利劍般的虎牙已經穿透皮肉而挺進到他的喉骨上去了。
在這一瞬間，小公虎的眼裏掠過一種快感。原先，它天生地懼怕人類，害怕人的聲音，害怕嗅到人的氣味。在它的心目中，世界上隻有人才是無所不能的，所以，它總是躲避、退讓和服從。
它現在覺得這個令人生畏的老疤其實不堪一擊，這皮肉跟水一樣柔嫩，這骨頭比野兔還脆軟。可惜，從前卻不敢同他較量，也放過了好幾次同他較量的機會。
偷獵者和他的同夥，都在血泊裏呻吟不止。小公虎也有點兒心慌意亂。血在慢慢流失，生命也在慢慢流失，都快堅持不住了。
小公虎把所有的力都積聚起來，集中到了牙床上。盡管逐漸虛脫，但它的牙床上下的肌肉始終在收縮，上牙與下牙在不斷地靠攏。
當上下兩對門牙快要靠攏時，隻聽到“叭”一聲響，隨之，老疤的熱血便像噴泉一樣注進了小公虎的嘴裏。
這是一種從來沒有嚐受過的怪味的熱湯，這種湯液含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小公虎大口大口地吞食著，全身隨之一振，彷佛喚醒了沉睡的生命，傷口不再痛疼，恐懼頓消，有一股力開始在體內奔湧，整個意識的屏幕上閃閃爍爍著五彩的光弧。
正在這個時候，天空中又傳來了隆隆的吼叫聲，那是多次出現在頭頂的飛機的馬達的轟鳴。
小公虎艱難地睜開迷醉的雙眼，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天空有一隻巨大的鷹在盤旋，盤旋，強風從天上刮下來，地皮在劇烈地抖動。
小公虎已經解除了對人類的懼怕，也就解除了對一切的畏懼。它對天空出現的飛機置之不理。它像扔掉一隻吃剩的兔子一樣扔下已經死去的老疤，然後昂起頭來。
直升飛機顯然已經發覺了目標，它在空地的上空不斷地盤旋，不斷地俯衝，機上的人力圖弄明白地麵上所發生的一切。飛機似乎是想尋找一處陸的地方，它在不斷地擴大盤旋的半徑。
小公虎仰起頭來，看著這架飛機像鷹一樣在頭頂上飛過去飛過來，看了一刻，它便回過頭看了一眼滿目瘡痍的大山，看了一眼嗚嗚咽咽的南渡江冬天的江水。然後，它拖著血流如注的身體，筆直地朝前走去。
在暈紅的太陽上，隱約地閃現出了另一座青山的輪廓。
小公虎彷佛正在走著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它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前麵有一棵蒼老的橡樹，已被大火燒焦，離小公虎不遠。小公虎決心走到那棵大樹下麵去，它差不多耗去了最後的力氣，終於走完了這十步之遙，然後，它將身驅靠在這挺拔而堅強的橡樹上，麵對在烈火中旋轉的群山，長嘯了一聲：“哦——”
為了那童年的石洞。
為了那高大的銀杏。
為了那綠色的林莽。
為了林中的吊腳樓。
還為了囚籠裏的愛情。
小公虎將它剩餘的生命化作一聲長嘯。
然後，它將前腳慢慢前伸，整個兒地匍匐在地，再把它碩大的頭顱輕輕地伏在前腳上，踞地而向天，看著那隻越旋越近的大鳥。
一九八二年二月初稿於丹江口
一九八七年秋改於湖北恩施自治州建始縣朝陽觀下
一九九七年十月校改於武昌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