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藏點點頭。
“其實今天過來,是向你道謝的。”
彰藏回憶起二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在湖灘狹長的小路上,正當彰藏與木穀要之助對峙時,身後又出現兩人。如果沒有虎之丞,當時彰藏已經死了。
事件之後,彰藏受到大目付調查,接著是被下令蟄居,最後在接觸蟄居的同時前往江戶。直到今天他才有機會見到虎之丞。
“晚了這麼多年,抱歉。”
“謝我作什麼?你又不欠我人情。”
虎之丞笑道。
“大坊灘的事。那一天要不是你,我如何能活到現在。”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天晚上,你殺了兩人對不對?”
“你說大坊灘出命案的事?”
彰藏點頭。
“瀧本家老次子被殺的事?”
“沒錯。”
“三人不都是你殺的麼?”
虎之丞的話令彰藏十分驚訝。
“我隻殺了木穀要之助,其餘二人不是你殺的?”
“不是。”
真摯的表情告訴彰藏,虎之丞不是在裝傻。
“我聽說三人都死在你刀下。當時覺得你的劍術真恐怖,木穀要之助等三人都不是對手。”
二十多年來,彰藏一直以為那二人是虎之丞所殺,沒想居然並非如此。
“那麼......那人究竟是誰。”
“怎麼回事?”
彰藏把二十二年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事告訴虎之丞。
聽完後虎之丞問道:
“那男人殺了你背後的二人?”
“沒有親眼見到,但應該是瞬間就解決了那二人。”
虎之丞抱著胳膊閉上眼睛。
“瀧本次子有新陰流免許皆傳的身手,另一人穀井什麼的倒不知道。能夠瞬間解決兩人的必定是高手。”
“對。”
“當時藩內有如此身手的隻有一人——”
虎之丞道,“磯貝彥四郎。”
聽到那個名字從虎之丞口中說出來,彰藏不禁發出呻吟。
“怎麼會是......彥四郎”
雖然這麼說,彰藏確信隻有彥四郎能做到。虎之丞也默默點頭。
虎之丞抬頭望屋頂,回憶起往事。
“那天彥四郎在路上喝酒,我說去幫勘一吧,他讓我別多管閑事。我當時非常看不起他。”
虎之丞緊咬嘴唇。
“現在知道三人不全是你殺的,以前想不通的事也就明白了。”
彰藏驚愕地看著虎之丞。虎之丞抱著胳膊閉上眼睛,似乎在猶豫什麼,爾後仿佛下定決心般猛地睜開雙眼。
“五年前,彥四郎突然來到這座道場。”
“彥四郎回城邑了?”
“說是去浦尾的路上順便過來看下。他頭發和胡須都放任生長,衣服也很寒酸,導致我沒馬上認出來。十幾年沒見了,重逢當然開心,不過看到他那落魄的樣子,更多的是心痛。”
彰藏似乎看到了那副情形。
遭到驅逐、失去了身份地位的武士,一般無法在其他藩再次出仕,除非非常幸運。世間並不看重學問與劍術。彥四郎多年來可能一直在諸國之間流浪,也可能在大阪或江戶過浪人的生活。
“彥四郎很多次咳嗽得厲害,說是風寒。現在想來,當時也許已經患上肺病了。”
彰藏也認為是這樣。彥四郎身患重疾,於是便回到藩國等待死亡。
“彥四郎有沒有說什麼?”
虎之丞搖搖頭。
“自己的事他什麼也不說,我也什麼都沒問。彥四郎脫藩的事,脫藩以後的生活,當然還有脫藩之前的那事,都沒問。兩人就默默喝茶。不過,在臨走時......”
虎之丞壓低聲音。
“彥四郎說,給當上道場主的你傳授一招。”
“什麼?教你劍招?”
虎之丞站起來,把掛在門框上的木刀取在手中,然後一言不發走下外廊來到院內。彰藏緊隨其後。
虎之丞將木刀遞給彰藏。
“用這把刀全力砍我。”
見彰藏猶豫,虎之丞道“沒關係。”
彰藏手持木刀,擺出架勢。虎之丞雙手下垂,全身都是破綻。
彰藏還是下不了手。虎之丞便笑道:
“不必客氣,怎麼說我也是堀越道場的道場主,不會受傷的。”
彰藏點頭,凝力揮出一刀,眼看就要擊中虎之丞的肩膀,卻隻砍到了空氣。彰藏不禁一個踉蹌。
難以置信的是,虎之丞站的位置幾乎未變。
“了不起”,虎之丞道,“人老刀未老啊,還是那麼淩厲。”
虎之丞讓彰藏看胸口的衣服,因為剛剛那一刀,衣服上留下一條豎直的痕跡。
“剛剛閃避劍招的身法就是彥四郎教的麼?”
“觀察與對手的距離,看對方腳尖,在對方發力的同時緊貼著刀鋒閃避。隻不過......”
虎之丞忽然露出憂傷的表情,“我還沒練到家。”
彰藏剛想說沒那回事,虎之丞已經看穿了他的想法,說道:
“彥四郎用這招可不像我這麼笨重,簡直形如鬼魅。”
彰藏心中猛地一驚,同時全身顫抖。
“難道說,當年奉命討伐那二人時......”
彰藏艱難地說道,“彥四郎故意......”
虎之丞默默點頭。
“到底,為什麼......”
當時一連串的記憶如雷光般重現。
沒錯——彥四郎為了將全部功勞讓給自己,故意受傷。他憑借那躲避劍招的身法,故意讓森田門左衛門輕輕劃傷他背部,然後在自己與森田搏鬥時擲刀使森田分神,令其死在自己刀下。
——為什麼彥四郎要那樣對我!
大坊灘殺背後二人也一定是彥四郎。虎之丞遇到彥四郎時,彥四郎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
虎之丞與彰藏都沒說話,房間裏依然是沉重的沉默。
彰藏恨自己,為什麼這麼多年來沒想到這點。當年若不是蟄居中無法出門,他立即就去找虎之丞道謝了,如此也能立刻發覺彥四郎的行為,隻可惜造化弄人。彰藏悔恨得直想把心揪出來。
“虎之丞。”
彰藏說道,“彥四郎......臨走時有沒有說什麼?”
虎之丞閉上眼睛,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開口說道:
“離開道場時問起了大坊灘的情況。”
“大坊灘......”
“我說良田已經有不少,彥四郎那家夥,笑得很開心。”
離開堀越道場,彰藏走上坡道。護城河邊樹林裏蟬聲聒噪,彰藏卻置若罔聞。
彥四郎為何那麼做。答案很簡單,一切都是為了彰藏——彰藏在心中痛苦地呻吟。
曾經決定要向藩主直諫時,彥四郎勸住了他,因為彥四郎看出他準備切腹。然而好友的夢想也因此成為泡影,彥四郎自責不已。
從那以後,也許彥四郎對他就有了愧疚。幫助他實現大坊灘排水造田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所以在奉命討伐時,試圖把功勞都讓給他。決鬥前一晚,彥四郎說在考慮討伐成功之後的獎勵,指的並非彥四郎自己的獎勵。
而‘成功’殺死森田與宮阪兩人的他則得到了昌國公的垂青,加入名倉家成為中士,獲得覲見的機會。然後他獻上計劃書,使大坊灘開拓試驗成為可能,少年時的夢想終於有了眉目,接著更是榮升側用人。這一切都是彥四郎犧牲他自己換來的。
彥四郎不僅背負汙名受人唾棄,甚至官職也被剝奪,婚約作廢,最後是蟄居,白天禁止出門。
彰藏心中苦澀,無法想象彥四郎在磯貝家昏暗的小房間裏得知好友平步青雲時是什麼心情。
而即使如此,當他再次遇到危險時彥四郎又趕到大坊灘,殺死刺客兩人。
那天晚上如果沒有彥四郎,他在木穀要之助和兩名刺客的夾擊之下毫無生還希望。
翌日早晨,彰藏來到納戶役橫山梶右衛門家。
家老的突然造訪嚇到了橫山。彰藏表示此行並非為了公事,隻想見見他母親。
彰藏被帶到客室。不久後橫山的母親伊登出現了。
彰藏先為突然造訪而道歉,然後說有件事希望伊登務必告訴他。伊登在榻榻米上端坐,鄭重地行禮。
據說伊登以前非常美麗,年輕時彰藏也有所耳聞。如今彰藏眼前的伊登雖老,氣質猶存。她的丈夫左內已經去世。
“伊登夫人,若在下所問之事令夫人不快,還請諒解。”
“隻要是我知道的事,大人請盡管問。”
雖然這麼說,伊登眼神中露出了不安與警戒。
“請不用擔心,在下不問個人私事。”
伊登微微點頭。
“在下想問的是,二十二年前有一個男人對夫人非禮的事......”
聽到這話的瞬間,伊登表情變得僵硬,她直到今天都對此事耿耿於懷。彰藏見狀,心中雖有猶豫,卻也狠下心來繼續道:
“當年舉止不端的那個男人正是在下的竹馬之友。”
“磯貝彥四郎先生吧。”
彰藏沒想到伊登如此輕易地說出這個名字。
“磯貝先生的名字很早就聽說過。”
“......是麼。”
“因為女子喜歡聊一些藩士的話題噢。”
“在下不知。”
“到了十四歲,將要嫁給什麼人是女孩子最關心的事。”
“原來如此。”
“話雖如此,卻也隻是知道個名字,未曾謀麵。所以我以前雖然知道磯貝先生,卻不認識他。”
聽著伊登的講述,彰藏心想原來女子也和男子一樣。彰藏十幾歲時也常與朋友聊女孩子的話題,但並未見過她們。當時伊登據說胸懷寬廣。
“磯貝先生是藩校第一位,又在劍道比武中獲勝,因此女孩子們對他評價很高。”
“是麼。”
“那件事之後,得知他就是磯貝先生,我非常驚訝。”
伊登表情暗淡。
“當時的情況可否詳細告訴在下。”
伊登點點頭。
“磯貝先生在路上與我說話,當然,那時並不認識磯貝先生,以為是哪家品行不端的寄居者。說的話記不清了,總之不堪入耳。我試圖無視他。”
彰藏默默等待下文。
“磯貝先生走近之後仍然糾纏不休。隨從鬆蔵出言規勸磯貝先生,磯貝先生以刀柄撞擊鬆蔵腹部,然後推開保護我的使女,把手放到了我腰上,接著......試圖擁抱。”
伊登講述中,臉頰微紅。
“我無法站住,就蹲下來。鬆蔵站起來後用木棍打了磯貝先生。磯貝先生生氣地拔出刀來。鬆蔵沒有刀,我還以為會被磯貝先生殺掉,發出慘叫。但鬆蔵勇敢地用木棍打中了磯貝先生手腕。磯貝先生拾起被打掉的刀,向西門跑走了。”
彰藏沒想到伊登記憶如此清晰。在這之前,他已經調查過藩國對此事的記錄,與伊登所說一致。
“其實,有一件事直到今天未對任何人說過。”
伊登道。彰藏看向伊登。
“磯貝先生,在抱住我時,靠近我耳邊說了抱歉。”
“什麼!”
彰藏不禁喊出來。
“磯貝先生眼神不像喝醉的樣子,我認為他是清醒的,所以更覺得可怕。”
彰藏心想果然如此。雖然已經預料到結果,聽伊登說出來時還是非常震驚。
二十二年前,瀧本家老派出島貫殺勘一,彥四郎不知如何知道了這個消息,於是就去追島貫。然而島貫剛離開藩國,與勘一關係親密的彥四郎就突然消失的話,必定會引起瀧本的懷疑。
因此,彥四郎在白晝公然猥褻婦女,故意被驅逐出藩,騙過瀧本。
“此事,為何沒有對官役說呢......”
伊登搖搖頭。
“那天晚上得知對我非禮的武士就是磯貝先生,我非常吃驚,但此時磯貝先生已經受到了驅逐。我想其中一定有隱情。”
彰藏佩服伊登的聰慧。如果伊登證實當時彥四郎神誌清醒,事態必定向預料不到的方向發展。
伊登徑直望著彰藏。
“家老大人,我想問,當時磯貝先生為什麼要對我做那種事?”
“現在暫時還不能說。”
“與瀧本家老失勢有關係?”
彰藏無言以對,不過心想應該把事實告訴她。
“是的。”
伊登聽後,默默點下頭。
“最後有句話必須對伊登夫人講,磯貝彥四郎絕對不是無恥的男人。”
“多年來心中的疑雲終於散去了。”
伊登深深彎腰行禮。
離開橫山家宅邸時,彰藏心痛如絞。
現在彰藏確信,彥四郎對橫山左內的妻子根本沒有戀慕之心,也不是酒後神誌不清。一切都是做給人看的假象。之後遭到驅逐的彥四郎便追趕島貫而去。
島貫曾說過,當年在剛過岔路口驛站時追上了他。
當時一行人已經過了遝掛和輕井沢兩處驛站,快要到碓氷峰時,突然下起了寒雨。因為那是離開藩國後下的第一場雨,記得很清楚。
然而直到版本驛站,一路上都沒有遇到可疑人物。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知道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島貫玄庵。
盡管彰藏急於見到島貫,島貫的住所依然沒有查明。下令出動町奉行的話,也許會有收獲,但公私不能混淆。
拜訪伊登三天後的早晨,彰藏在中庭剛開始揮刀,富樫九郎右衛門在中庭木門外叫道“家老大人”。通常九郎右衛門不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可能是一直在等待彰藏起床。
“進來。”
獲得了彰藏的許可,九郎右衛門說了聲“屬下失禮了”,推開木門進入中庭。
“有什麼消息了?”
九郎右衛門在庭前單膝著地,“昨日深夜,查到了島貫先生的住處。因家老大人在休息,屬下便等道早晨稟報。”
彰藏點頭,放下木刀,坐在廊沿。
“在什麼地方?”
“安達屋,一位劄差的宅邸。”
“就在城邑啊。”
九郎右衛門似乎感到慚愧,低下頭來。
“多年以前島貫先生就隱居在安達屋宅邸僻靜處,店裏也很少有人見過島貫先生。屬下從衛士那得到了消息,於昨晚深夜去到店裏,已經確認過了。”
“噢。”
“大人有何打算。”
九郎右衛門問道。
這一天彰藏要去大坊灘視察。回國之後,他還沒去過大坊灘。
“去大坊灘之前,先去下安達屋。”
九郎右衛門道“屬下遵命”,馬上有道:
“門前已有許多隨行官員在等待大人了。”
這天隨彰藏一起視察大坊灘的有郡奉行、代官已經下屬們攻擊二十多人。
“筆頭國家老帶著那麼多人去安達屋,過於聲張了。”
九郎右衛門點點頭。
“你去告訴郡奉行他們,先去大坊灘。而安達屋就你跟我去。”
“明白。”
九郎右衛門立即去向郡奉行報告。
彰藏匆匆整理好裝束,騎上馬,帶九郎右衛門前往安達屋。
他一身輕裝,並沒穿入城時的禮服,但安達屋的人依然看出他是身份高貴的上士。
九郎右衛門向掌櫃表明身份,馬上主人平左衛門就從裏麵飛奔出來。
“聽說島貫玄庵先生住在此處。”
聽九郎右衛門這麼說,平左衛門汗如雨下,道“可是島貫先生犯了什麼事?”
“不,並沒有。”
彰藏安慰店主,下馬入內。
“在下有事要請教島貫先生,與貴店商事沒有關係,請放心。”
店主稍微鬆了口氣,表情依然僵硬。
“在下請與島貫先生一見。”
“小的這就去叫。”
“不,不必了”,彰藏道,“島貫先生腿腳不便,在下過去即可,請店主帶路。”
店主誠惶誠恐地領著彰藏和九郎右衛門走近店裏麵。
島貫住的小屋小而莊嚴。
店主正想出聲,彰藏製止他,喊道“島貫先生。”
“在下名倉彰藏。”
接著裏麵傳出了“不必客氣,進來”的聲音。
彰藏讓九郎右衛門在門外等候,打開木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