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貫坐在六畳房間的一端,麵對文案背朝入口。察覺到彰藏入內,背對著彰藏道“上來”。
彰藏解下兩刀,立在玄關,然後他走上地板。
島貫伏案在寫什麼。彰藏端坐看著他的後背。
爾後似乎是完成了一個段落,島貫放下筆,緩緩轉身。
“你竟能找到此處。”
“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沒想到先生在商家隱居。”
“老朽以前有恩於安達屋,所以這十年來吃住都不愁。腿腳不便,老朽極少外出,每日隻在這小屋裏寫經文。”
“經文?”
“沒錯。到了這年紀,就老是惦記著那些被自己殺死的人們。老朽自知無法前往極樂淨土,便想盡自己所能祭奠那些人,學起了和尚。”
彰藏看向文案。紙卷上的筆跡甚是蒼勁。
“不過,做劄差的店主有時也會遇到不講理的客人,死纏爛打要借錢。這時就當老朽出場了。”
島貫低頭看向腰間的刀。刀柄位於身體左側。
“話雖如此,也不能殺了他們。老朽隻需顯露一下拔刀術身手,那些人也就知難而退。”
彰藏不禁失笑。因為他想象刀那些痞子看到島貫的拔刀術之後是多麼恐懼,然後再也不敢來安達屋。
“今日來訪,不為其他。”
彰藏道出來意。
“有件事請務必告訴在下。”
島貫瞪眼看向彰藏。
“先前先生說過,二十年前曾追殺在下。”
“對。”
“當時,在岔道驛站追上了在下。”
島貫默默點頭。
“在下想知道,為何沒遇到先生。”
島貫徑直望著彰藏,爾後嘴角浮現出微笑。
“那事還是不知道為好。”
“為何?”
“你可能受到打擊。”
彰藏心中產生不安,預感到不該聽下去,一瞬間想要就此離開,但馬上又趕走這種想法。
“請告訴在下。”
島貫望著彰藏,深深歎息。
“那就說說吧。”
這時管家送來了茶。彰藏結果茶盤,放在島貫麵前。
島貫將兩隻茶碗倒滿,兩人默默飲茶。
一會兒後,島貫開始平靜地講述。
“老朽受瀧本大人所托,離開城邑是在十一月五日,比你離開城邑晚了三天。之所以晚了三天,是因為老朽之前不在藩國內。老朽對瀧本大人說自己一人就夠了,但因你曾殺死森田與宮阪,瀧本大人怕老朽失手,又派了二位高手同行,隻求務必殺死大人。另外兩人都是瀧本養的刺客,劍術高明,卻無法繼承家業的人。這麼多年,他們的名字老朽已經記不得了。我等三人走北國街道,日夜兼程,終於在信濃的岔道驛站追上了你。”
“如何知道在下在岔道驛站?”
“問過幾處客棧,便可知道你們住在哪裏。”
“怎麼沒有當即襲擊在下等人。”
島貫一笑。
“在其他藩驛站殺人,影響太大,對藩國的瀧本大人不利。於是我等三人便跑到遝掛,在那住了一晚。翌日早早出發,在峰上等著你們。”
“碓氷峰麼......”
島貫點點頭。
山峰上山路難行,再加上過輕井沢後走了約半刻(一小時)就下起了雨,蓑衣幾乎無用,眾人裏麵衣服都濕了,身體冰冷,走那陡峭的山路十分吃力。連一向吃苦耐勞的小峰都氣喘籲籲,拿著行禮的隨從和背負萬作的彰藏也支撐不住。
快登上峰頂時,一行六人已筋疲力盡。彰藏本來就不是島貫的對手,如今疲憊不堪時受到偷襲,豈能活命,更何況另外還有兩名刺客。當時六人可以說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雖然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彰藏等人也安然無恙,但聽島貫說起時依然驚心動魄,彰藏感覺到腋下流出冷汗。
“大雨之中,我等三人在山腰處守株待兔。但走上山的,卻不是你們。”
島貫緩緩飲茶。
“來的是一位年輕武士。”
彰藏一聽,膝蓋開始微微顫抖。
“一個高瘦的男人。他看到我們,說‘瀧本派來的刺客麼’。除我之外,兩名刺客瞬間拔出刀來。那個男人也平靜地拔出刀。”
小屋外傳來百舌的啼鳴。島貫向那方向瞥一眼,馬上又瞪著彰藏。
“兩刺客同時發起進攻,但發出慘叫的卻是那兩人。一人手筋被挑斷,另一人兩眼俱瞎,都是被刀尖所傷。對手出招幹淨利落。”
島貫在空茶碗中注入茶。倒茶之中的島貫也沒有絲毫破綻。
“道場中常說砍殺需用整個刀身,簡直一派胡言。真正的高手隻用刀尖。殺人不必把人砍做兩截,隻需在手腕、眼睛、脖子上輕輕劃上一刀,對手便無力再戰。那男人的劍法正是如此。兩刺客也是高手,卻瞬間落敗,可見那男人的劍法深不可測。”
島貫將鐵茶壺放到木桌上。
“那男人在兩刺客身上留下致命傷,然後與老朽對峙。當時山風強勁。真是不可思議,老朽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彰藏感覺膝蓋的顫抖在加劇。
“對他對峙時,老朽明白遇上了平生未有的對手。通常人在廝殺中全身肌肉緊繃,但那個男人卻從容自在,仿佛他麵對的隻是竹刀比試。老朽還從沒見過這種對手,心中驚訝,但依然相信他不敵我。老朽刀快,自信無人能閃。當時風從老朽背後吹來,風雨都打在那人正麵。老朽心想天助我也,慢慢朝他逼近,進入老朽攻擊範圍也就是他死的那一刻。”
彰藏不認為島貫在誇大事實。將近七十還能有如此身手,壯年時刀自然更快。
“老朽一步步逼近。那男人刀橫於腰間,刀尖向後,是老朽從未見過的奇妙起勢,但也不足畏懼。終於,距離夠了。在那一瞬間,老朽抽刀而出......接下來的事卻難以置信。老朽一刀揮空,同時倒向地麵,然後才發現左腿小腿在噴血。”
島貫視線掃過自己的腿。
“最得意的拔刀術第一次失手,自己也是第一次被刀所傷。如今回想起來,那男人的身法與速度簡直出神入化。”
“他試圖殺死老朽,老朽倒在地上蕩開了他的刀。雖已不能擊敗他,老朽自保尚可,隻是撐不了多久。隨後雨下得更大,他放棄了,收刀入鞘時如此說道——茅島藩不能沒有名倉勘一,瀧本主稅遲早失勢。接著便朝阪本驛站的方向去了。”
此事的彰藏已如發病般顫抖不止。
“老朽止住血。兩刺客還未斷氣,卻也是必死之人,老朽便讓他們得到解脫。因為沒法埋葬,就從山峰上把屍體拋入山穀。盡管殘酷,刺客就是這種命。大雨把血跡衝刷得一幹二淨。老朽之後拖著傷腿越過山峰,沒回藩國,先去附近的溫泉客棧養傷。結果傷腿因壞疽而丟了。一年後回到藩國,正如那男人所說,瀧本大人已經切腹而死,家族也被除名。”
島貫說完後,兩人一時沉默。
院子裏傳來寒蟬鳴叫。彰藏眼前的茶已經涼透了。
“瀧本大人”,彰藏開口道,“因多年來貪贓枉法的事敗露,被昌國公下令切腹。而證據副本就在當時的在下身上。”
“原來如此。老朽若是殺了你,瀧本大人也許就沒事了啊。”
彰藏道“不”。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下即使死在先生刀下,瀧本大人所做之事也終究會大白於天下。”
“或許吧”,島貫輕輕說道。
“不過對老朽來說這並不重要,老朽想的都是那個男人。”
“先生知道他是誰麼?”
彰藏艱難說道。
“知道,磯貝彥四郎。”
“原來先生知道......”
“一年後回到藩國,老朽四處打探,然後得到個奇妙的消息。就在老朽離開城邑的翌日,一名寄居者在白晝的大道上侮辱武士妻子而被驅逐出藩。那人就是磯貝彥四郎,當年劍道比武中的霸者,之後奉命討伐中失利負傷,遭到罷免,被命蟄居。然而,最讓老朽震驚的是,這個男人是老朽的目標名倉勘一的竹馬之友。”
突然,島貫發出大笑。
“奉命討伐中失利負傷?能絲毫不差地避開老朽的刀,同時擊中老朽小腿的男人,就憑隻懂江戶道場劍法的森田門左衛門,能傷到他?絕無可能!”
島貫怒吼道,然後慢慢飲茶,讓自己情緒平靜下來。
接著淡淡說道:
“那時那男人說的名倉勘一,老朽後來才知道是大坊灘的開拓者,之後又聽說此人從側用人、留守居役直到當上江戶家老,心想那男人在峰上說的話的確沒錯。然而,老朽沒想到此人竟然當上了筆頭國家老回到了藩國,於是就決定見此人一麵。如果此人隻是凡夫俗子,老朽便殺了他。”
島貫瞪著彰藏。彰藏望著他的眼睛,心想之前島貫的殺氣並不假。
“而你,正如那男人所說的那般。老朽也終於明白為什麼茅島藩不能沒有名倉勘一。老朽一生就像影子般生存、殺人。而那男人也像影子般,不過與老朽不同,他還救人。磯貝彥四郎——舉世無雙的男人。”
彰藏無言以對。
“不要誤解,老朽先前沒殺你,可不是為了茅島藩。”
島貫微微一笑。
“磯貝彥四郎這樣的男人以性命守護的人,老朽不能殺。”
彰藏喉嚨裏傳來嗚咽。
即使是二十二年之後,彥四郎也在保護他。
小屋內從剛才開始便寂靜無聲。
隻有蟬鳴從窗口進入,落在兩個男人的肩頭。
彰藏悔恨萬分,如果眼前沒有島貫,也許已經放聲大哭了。
島貫徑直盯著彰藏。
“最後再告訴你一件事。”
島貫安詳說道。
“五年前,老朽曾與安達屋主人一起去大坊灘代官所,當然老朽乘著肩輿。那是入秋前的事。以前荒蕪的濕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廣闊的良田。始終拒絕人類的大坊灘竟然能開拓到這種地步,老朽感佩之至。而回去時,在大坊灘見到了一位武士。”
彰藏抬起頭。
“武士坐在新田之中的高丘上,望著大坊灘新田。據轎夫說,那高丘是試驗田大壩遺址的一部分。老朽命肩輿停下,從遠處看那武士。那武士年紀四十多,蓬頭散發,衣衫襤褸,仿佛在自己宅邸院裏般,望著夕陽光中翻滾的稻浪。”
“那位武士......”
沒等彰藏說完,島貫便搖搖頭。
“距離較遠,而且隻看到了側麵。雖然樣子變了,老朽仍可確信就是那個男人。”
彰藏默默點頭。心想一定是身患肺病回到藩國的彥四郎,在去浦尾途中順便去了大坊灘。而島貫在大坊灘再次遇見彥四郎,在彰藏想來也是一種緣分。
“老朽的話說完了。”
隨後島貫便轉向文案,背對彰藏。
“島貫先生......”
島貫並未理會彰藏的呼喊,漠然執筆寫經。
“在下告辭。”
彰藏起身,對著島貫後背深深彎腰行禮,然後離去。
彰藏離開安達屋,騎上馬,與九郎右衛門一起前往大坊灘。
一路上,彰藏心亂如麻,僅僅是坐在馬背上,任由九郎右衛門牽著馬前行。腦中一片混沌,不知自己在何處。
——空虛,彰藏小聲嘀咕。什麼筆頭國家老,不過是藩國最空虛的人。
激烈的憤怒與悲傷在心中翻騰。如彥四郎般傑出男人竟然為了他這樣的人舍棄了一切,他既感到憤怒又感到悲傷,更為自己的後知後覺而慚愧。
彰藏心中有強烈的疑問。到底為什麼,彥四郎要做到那種地步。是為了大坊灘而犧牲自己麼?想到這裏,當年看暴雲力主謀萬作被處刑後回家的路上,與彥四郎結為刎頸之交的情景便清晰地浮現出來。盡管如此,彰藏自己卻恬不知恥地活到了今天。無法原諒。
快離開城邑時,彰藏來到了徒組的聚居地。沿途徒組藩士見到彰藏的外褂細繩顏色,便向他行禮。
找到舊居,彰藏停下馬。記憶中的竹籬還在,家中應該是住著某位下士,竹籬受到了精心打理。
與父親和千江一起去釣魚的那天仿佛就是昨日。彰藏感覺父親馬上就要從木門裏走出來那樣。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脫藩的彥四郎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即使劍術高超,失去身份的浪人在其他藩也極少能出仕。彰藏想到彥四郎苦難的人生,心痛不已。
彥四郎從未去江戶找他。因為彥四郎即是寄居者,又有脫藩重罪,不願給老友帶去麻煩。彥四郎就是這樣的人。
回過神來時,彰藏騎的馬已經在猿木川河堤上向下遊走去了。一旁是九郎右衛門默默地步行。
彰藏看向河流,回想起當年溺水時的情景。看到彥四郎陷入危險,他忘記了自己不會遊泳而跳下河,結果反而被彥四郎救起。
忽地又想起他試圖直諫時被彥四郎勸住的事。那時彥四郎有一次救了他。
彰藏為那一天而感到後悔。他應該不告訴彥四郎,直接去直諫,然後切腹。這樣就不會糟蹋彥四郎的一生了。
——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彰藏在心中呼喊,應當死的人是自己。
彥四郎才是必須活著的人。
“家老大人,到大坊灘了。”
聽到九郎右衛門的聲音,彰藏回過神來。
他甚至不記得一路上走的是什麼路。
“這裏是大坊灘的新田。”
九郎右衛門指著眼前的稻田說道。
彰藏推起草帽,掃視之後驚訝不已。眼前沒有彰藏記憶中的湖灘,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稻田。
“奉行們在何處?”
“端山大人他們應該在七號壩,從這裏向北走四裏就到。”
彰藏下馬,從九郎右衛門那接過地圖。從地圖上可以得知,自己所在之處正是當年的試驗田。彰藏再次掃視周圍,卻找不到記憶中的風景。泥濘的濕地已經被青蔥的稻穗取代。
大坊灘整個開拓工程還未完成一半,新田也因此不到一半麵積。但站在此處極目遠眺,以前的大坊灘已經不複存在。四裏外的七號壩是最新大壩,大壩外應該是還沒開始淡水化的濕地。
仔細看,新田中有一塊聳起的高丘。
“那是什麼?”
“試驗田大壩遺址”,九郎右衛門道。
彰藏再看地圖,的確有如此標示。但高丘與彰藏記憶中的大壩全然不同。
記憶中的大壩如高牆般把一塊濕地圍在裏麵,如今已所剩無幾,隻有台形高丘還在。
高丘高約兩間,足以俯視整個大坊灘。
“這裏是試驗開拓時,奉行小屋所在之地。”
九郎右衛門道。高丘中央立著一塊小石碑,石碑上寫著‘試驗田遺跡’以及日期。如此說來,彰藏二十二年前就住在這裏。
彰藏想起島貫的話,五年前彥四郎曾出現在高丘上。想到彥四郎望著夕陽中的新田是什麼心情,彰藏心像撕裂一般。
“九郎右衛門。”
彰藏並未轉身,說道:“你先去七號壩,我稍後過去。”
九郎右衛門道“遵命”,然後走下高丘,徒步向北走去。
如今隻剩彰藏一人。彰藏閉上眼睛,回憶二十二年前那個晚上的事——那天晚上,彰藏離開這裏的小屋,去追破壞大壩的歹徒,接著在漆黑的小路上追趕木穀要之助,卻沒料到是個圈套。危機中,救下他的不是虎之丞,而是彥四郎。之後彥四郎又在碓氷峰解決三名刺客。彰藏恨自己為何沒意識到。
這時,彰藏鮮明地想起第一見到彥四郎的情形。
幼小的少年對站在父親屍體前哭泣的自己怒喝‘不許哭’,仿佛就在在昨天。
“武士的兒子不許哭。”
彰藏覺得當時也是被彥四郎救了。父親死後自己瀕臨崩潰的心,因為彥四郎的一句話而振作起來。
不,不對。彰藏在心中大喊。彥四郎的話在之後也繼續支撐著他,讓他不畏懼苦難的日子,堅強活下去。能活到今天,是因為彥四郎。
從那時起,再苦再難彰藏也沒有哭泣。那是與幼小彥四郎作為武士的約定。
“彥四郎!”
彰藏不禁大喊。聲音乘著風,在大坊灘上空飄蕩。然後彰藏再一次竭盡全力呼喊彥四郎。
眼前的稻穗風景忽然變得模糊,回過神來時彰藏已經淚眼朦朧。他試圖止淚卻做不到。淚水如大雨滂沱,沿著臉頰流到下顎,再滴到地上。
彰藏跪倒在高丘上,兩手撐地,喉嚨裏不停發出嗚咽。
兩手揪地,彰藏像狗一樣咆哮,痛哭不止。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