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藏回國後已有月餘。
經過一陣子的忙碌,生活終於安定下來,彰藏也習慣了公務。先第一次去十年前去世的母親墳上拜祭,然後前幾天拜訪徒組高崎甚五郎家,與妹妹千江時隔二十多年後再會。
千江如今已是半老。隻記得年輕時樣子的彰藏在剛見麵時都沒認出來,再次認識到二十多年的歲月是多麼久的時間。妹夫高崎甚五郎已經隱退,把家督讓給了兒子新之助。侄子新之助在藩校成績優秀,彰藏打算將來把他從徒組調到奉行所。
高崎家家祿雖然隻有三十石,因為夫妻兩人都編織蟲籠,家境殷實。彰藏得知後心中寬慰。
“夫妻感情好麼?”
趁甚五郎離座,彰藏問道。千江笑道,“托哥哥的福。”望著千江幸福的笑臉,彰藏亦無遺憾。亡父若泉下有知,一定也很開心。
彰藏也在公務之餘抽空在領地內視察了幾個村子,農民們的生活看上去沒有以前那麼緊迫了。從記錄文書上看,這十年來幾乎沒有‘破產流民’出現。
閑在家時,彰藏把記錄二十年的年貢和藩國財政等諸多賬簿全部過目一遍。正如大臣們所說的那樣,疲敝的藩國財政正在逐漸恢複正常。借款比起二十年前減了進一半。將來大坊灘排水造田全部完成後,擺脫借款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彰藏在當上江戶家老後最先做的就是重整茅島藩江戶方麵的財政,廢除以往每兩年翻修宅邸的慣例,辭退冗員,江戶藩邸需要用人時就從藩國調遣,此外還有節省不必要的開支。就這樣,僅僅五年後支出削減了將近一半。另外也在大阪和江戶安排商人常駐,販賣蟲籠,得來的可觀收入收入藩庫。
而另一方麵,彰藏在得到昌國公許可之後,加大大坊灘排水造田的資金投入,以新田的部分權利為代價,從江戶商人那借到了巨額無息錢款。一切努力都在此刻開花結果。
彰藏合上賬本,深深舒出一口氣。
幾日以來,他終於看完了大量賬簿。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傍晚,房間中也變得昏暗了。
拿起腿邊的茶壺倒茶,裏麵的茶已經成了溫吞水。啜飲著涼掉的茶,彰藏閉上酸澀的眼睛。
以前擔心的官役不正之風並未出現,確認賬目沒有作假後,彰藏大是放心。他能感覺到,眼下藩國正在重生。
盡管如此,他卻無法沉浸在喜悅中。幾日前得知的彥四郎死訊在他心中深深紮下了悲傷的刺,從未消失。
合上賬簿休息了一會,若黨富樫九郎右衛門前來報告,有客人。
“自稱是島貫玄庵。”
彰藏並不認得這個名字。
“什麼事?”
“說想賣刀。”
“刀商麼?”
“不”,九郎右衛門道,“先祖流傳下來的刀。此人衣著雖簡陋,原本可能為武士。”
九郎右衛門年輕卻看人很準。既然沒把那人在門口打發走,那人肯定不簡單。
“刀見過了?”
“是的。”
“如何?”
九郎右衛門慎重地選擇詞語表達。
“在下對刀所知甚少,但那刀應該不是俗類。”
“取來看一下。”
九郎右衛門行一禮,退回玄關,不久後帶著一把包著布袋的刀回來。
“就是這把。”
彰藏接過九郎右衛門遞來的布袋,取出太刀。
慢慢抽刀出鞘,顯露出刀身。從樣式來看,乃是古刀,但沒有古刀的沉重,刀身較細,也不夠長。彰藏心想可能是研磨太多次,導致刀身較瘦。如果是這樣,也就表明這把刀殺過不少人。刀鋒有幾處傷痕,應該是與劍戟碰撞後留下的。
把刀放平,彰藏再仔細看一遍。這把刀從鑒賞角度來看絕對不漂亮,但通體散發著不可言喻的魄力,有一種舍棄一切裝飾,精簡到極致道具之美,最適合殺人。
此刀極有可能是名刀,也難怪九郎右衛門特地跑來報告。
“相州刀啊。”
“是的。”
“出自何人之手?”
彰藏問九郎右衛門。
“刀上無銘。”
“這等好刀竟然無銘......”
彰藏拔出銷釘,仔細觀察柄腳,發現這把刀的確無銘。
“也許是削短了的古刀。”
九郎右衛門道。彰藏點點頭。戰國時期多長刀,自從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幕府規定大小刀長度之後,許多古刀被切斷柄腳改短,原來的銘文在柄腳上一同被切除了。
“應該是出自著名刀匠之手。”
九郎右衛門也點點頭。
“去見見那位叫島貫的人。”
彰藏帶著九郎右衛門,走向玄關旁的客室。
十六畳的房間中央,一位瘦削的老人瞑目端坐。
“當家之主,名倉彰藏。”
“原奧宮藩士,島貫玄庵。”
島貫的白發簡單綁在腦後,年紀看上去約六十五,身上是一件穿了許多年的棉質和服便裝。的確如九郎右衛門所描述的那樣,不像是家境殷實的人。然而瘦臉上散發精光的眼神十分犀利。
正坐著的島貫身體傾向左側。彰藏一看,他的右腿自膝蓋往下便空空如也。左側放著手杖。
“先生請不必拘禮,隨意坐了。”
島貫道“多謝”,便放鬆下來,豎起了右膝。
“太刀在下看過了。”
彰藏把刀放在島貫麵前。
“乃是罕見名刀,隻可惜沒有銘文。”
“於刀而言,銘文有何用。”
“先生所言甚是,隻不過銘文也是刀價值的象征啊。”
島貫哈哈大笑,口中幾乎沒有牙齒。
“想不到下士出身的名倉大人也會說這樣的話,銘文之於刀,不正如家名之於武士。”
“在下不過是說了世人一般看法。剛剛在下也說了,這把是名刀。”
“那大人打算買麼。”
“是的。島貫先生準備以多少價錢賣刀?”
“三百兩。”
彰藏露出苦笑,“三百兩有點高了。”
然而島貫不為所動。
既然島貫是認真的,彰藏也嚴肅起來。
“名刀不假,名倉家卻沒富裕到能出三百兩買一把刀。”
“那老朽告辭了。”
島貫坐著鞠一躬。九郎右衛門把刀遞給島貫,島貫以左手接刀。
“三百兩雖然高......”
島貫右手握住刀柄道,“買命卻是便宜。”
刹那間,島貫渾身散發出妖氣。
“膽敢移動分毫,教你人頭落地。”
彰藏明白,島貫所言不虛。這位老人發散出劇烈的殺氣,他敢動一下的話,老人瞬間就會拔刀。
“放肆!”
九郎右衛門試圖起身撲向島貫。
“住手,富樫!”
沒等彰藏話出口,島貫刀光一閃,下一個瞬間,九郎右衛門的右手手背便中刀了。
“這次手下留情,下次直接斷手。”
說話中的島貫刀已經回到鞘中。速度之快根本無法看清,如此高超的拔刀術平身僅見。九郎右衛門一臉茫然,按著被中刀的右手,血透過指縫滴到榻榻米上。
“名倉大人。”
島貫的手依然放在刀柄上,平靜說道:
“你在老朽長刀所及之處,等於性命在老朽手中。”
彰藏默默點頭。腰間雖然帶著肋差,卻無法阻止島貫。以島貫剛剛顯露出來的身手,彰藏把手伸向肋差的唯一結果就是手臂連同身體被砍做兩截。
然而彰藏並不害怕。很多年以前他就有了死在刀下的覺悟,今日隻是雖然意外,但死亡也總是在出乎意料時降臨,所以他心中釋然。這就是命運。
念及於此,彰藏反而更加鎮定。他伸直身體,在丹田中注入力量。眼前的男人目的若是殺死自己,那麼早就動手了,所以他另有所圖。
“富樫,不要輕舉妄動。”
彰藏製止九郎右衛門,然後看向島貫。
“不愧是茅島藩筆頭國家老,魄力非凡。”
“先生想要在下性命?”
彰藏淡淡問道。
“如果說是呢?”
這次彰藏被提拔為筆頭國家老,據說藩內有不少反對的聲音。如此想來島貫便是那些人派出的刺客,但彰藏不認為現在的執政大臣中有誰有膽量殺他。在回到藩國之前,他已經摸清了他們的底細。事實上,這兩個月來一直風平浪靜。
“受何人所使?”
“瀧本主稅大人。”
“什麼?”彰藏不禁叫出來,“瀧本大人?”
瀧本主稅已經在二十多年錢死去,死後一家老小都被趕出了茅島藩。
島貫全身仍然散發出可怕的殺氣。
院子裏吹過的風穿過敞開的紙門流入房間內,傍晚時分依舊溫熱的夏風撫摸彰藏臉頰。一隻小飛蟲隨風飛入,在屋頂附近飛舞,細微的振翅聲清晰可聞。
“受瀧本大人所托,二十二年前的十一月,老朽離開城邑去取你性命。”
“二十二年錢十一月,也就是在下出發去江戶的時候麼。”
“沒錯。”
彰藏想起曾經去往江戶時的情形。
“先生追殺在下?”
“當年老朽日夜兼程,終於在岔口驛站追上了你。”
“在下在驛站可沒遇到任何人。”
島貫笑了出來。
“沒錯”,島貫道,“因為一段奇遇,最終老朽沒能遇上你。”
下一個瞬間,刀光閃過。彰藏隻覺聽到了刀入鞘的響聲,右頰流下一絲血線。
“家老大人!”
彰藏抬手製止正要站起來的九郎右衛門。
“不必擔心。島貫先生若有心殺在下,何必等到現在。”
“到底是名倉勘一,有見識。”
島貫以以前的名字稱呼彰藏。
“如你所見老朽沒左腿,因壞疽而失去的。所以老朽無法站著打鬥,劍術隻在坐著時可用。”
彰藏心中叫苦。對方作為使用拔刀術的獨腿刺客,眼下情況對對方最有利。島貫成功使彰藏進入了他的攻擊範圍。
“這機會,老朽等了二十二年。”
“那為何不殺在下?”
島貫盯著彰藏。
“二十二年的歲月,太長了。”
島貫輕輕說道,隨後全身散發著的殺氣消失了。
“剛剛那一刀算是祭奠瀧本大人,但願瀧本大人能原諒老朽。”
島貫說完便拄著手杖慢慢站起。左手支杖的他看上去就是一個貧窮老人。站立時的確無法使用太刀。島貫轉身背對彰藏與九郎右衛門,離開了房間。
望著遠去的島貫,九郎右衛門看向彰藏,似乎是問如何處置此人,彰藏以眼神示意他不必理會。
島貫離去後,他所展示出來的劍法仍清晰的留在勘一腦中。那拔刀術簡直神乎其技。
傳聞說瀧本主稅養刺客,瀧本的政敵不少都死於非命,隻是沒人知道真相。如今彰藏終於親眼證實了這個傳聞。
用過晚餐,一個人獨處時彰藏也在想島貫為何找上他。
瀧本死後島貫還是想完成囑托,等待機會殺死自己。然而失去了左腿,島貫作為刺客的生命已經終結,卻沒想到彰藏突然回到了藩國,機會再次降臨。島貫這次來找他,也許是出自刺客的本能。
隨後島貫成功誘使彰藏進入他的攻擊範圍,卻又沒殺他的意思。那麼島貫為何還要有此一出。
難道是在自己臉上劃一刀來完成刺客的使命麼。如果說來這也是武士的一種生存方式。
彰藏按在被島貫劃出的傷口上,傷口竟然已經閉合了。島貫的劍術修為如此高超,用刀幾乎隨心所欲。如果二十二年前對上他,彰藏絕無勝算。
彰藏閉上眼睛遙想往事。這時,宛如雷光閃過,彰藏聯想起二十二年前的那件事,若稱其為巧合,也太不自然了。
彰藏站起來走到走廊,擊掌呼喚九郎右衛門。馬上九郎右衛門就過來了。
“你去查清島貫玄庵先生的住處。”
“遵命。在下明天立刻去查。”
“今天的事保密。”
“是。”
彰藏發覺九郎右衛門的右手裹著白布。
“傷勢如何?”
“比較淺,沒有大礙。”
彰藏點點頭。
“此人劍術真是可怕。”
“在下慚愧”,九郎右衛門道,“沒能看清刀的動作。”
“不必慚愧,那不是人的境界。真要說的話,是鬼神之技。”
九郎右衛門默默點頭。
他是擁有新陰流免許皆傳的用劍高手,也沒看清島貫的動作,所以假如當時他帶了長刀,也不是島貫的對手。
九郎右衛門從翌日起開始追查島貫玄庵,卻一點消息都未查到。找一個容貌獨特而又獨腿的老人應該是輕而易舉,但島貫仿佛是離開了彰藏宅邸就如煙一般消失了。
兩天後,得知九郎右衛門一無所獲,彰藏猜測島貫可能不在城邑之內。
彰藏命九郎右衛門繼續尋找島貫。
翌日,他來到堀越道場。
堀越市右衛門幾年前去世,如今是虎之丞當道場主。虎之丞成為了堀越的養子,改名為堀越虎之丞,劍術的聲名甚至傳到了江戶。
彰藏沒帶隨從,隻身悄悄來到堀越道場。道場門生見到訪客的外褂,頓時緊張起來。彰藏外褂上的紅繩隻有最上級的上士才能佩戴。
虎之丞馬上從裏麵走了出來。
“見過家老大人。”
他深深彎腰行禮。
彰藏也誇張地行禮,說道:
“路過舊地,可否進來參觀門生們練劍?”
“如大人所願。”
虎之丞領彰藏到上座。
彰藏正座於場內看門生們練劍。
他已經有二十七年沒來這道場了。最後一次來是向堀越市右衛門報告討伐成功的事。堀越沒有稱讚他,隻是默默點點頭。彰藏認為這樣最好。雖然是奉命討伐,畢竟是殺人,不值得讚賞。更何況還有彥四郎的事,彰藏不想聽到那種話。經過了二十七年,市右衛門已經離世了。
道場中有許多少年在揮竹刀,踏步的聲音和呼喝在道場中回蕩,甚至蓋過了窗外蟬鳴。飛散的汗水灑落在地板上。
彰藏忽地看向牆壁。據稱已有一百五十年曆史的道場的牆壁上有著無數傷痕,都是木刀竹刀的印跡。右側牆上有一道熟悉的深深傷痕,是彰藏第一次來道場時留下的。
一百五十年來,這座道場不知見證了多少少年的成長,看著少年們成為壯年,然後老去。有的人實現了夢想,有的人抱憾終身。道場的牆壁上凝聚著無數少年的精神與汗水。
看著揮刀的少年們,彰藏想起年輕時候。
為了成為優秀武士,每天都勤奮揮刀,不知疲倦地修行。
邀請他進入這座道場的正是彥四郎。彥四郎是年輕勘一的憧憬和目標。
彰藏在心中輕輕說,自己一直想要成為彥四郎。
然而,自己在經曆了許多事之後從下士當上了筆頭國家老,而彥四郎卻在潦倒中死去。
當時的朋友如今都已有所成就。虎之丞一心修煉劍術,終於成為茅島藩最強的劍客,繼承了堀越道場。中村信左,也就是中村莊左衛門駐紮在大阪的藩庫,入贅的飯田源次郎改名為池田德之進,據說去年就早早地隱居,把家督讓給兒子,如今過著悠閑的生活。
隻有彥四郎,沒到五十歲就死去。想到這,彰藏就心痛。
“堀越先生。”
彰藏道,“喉嚨有點渴,想喝茶可以麼?”
虎之丞點頭,“那就請移步到裏麵。”
兩人走出道場,來到茶室。
彰藏上一次進入茶室是向堀越市右衛門報告奉命討伐的時候。
喝著虎之丞泡的茶,彰藏讚道“茶藝精湛。”
“家老大人過獎了。”
“虎之丞”,彰藏明快說道,“這裏就我們兩人,像以前那樣說話吧。”
氣氛隨之一變。
“虎之丞也上了年紀呀,沒能一下子認出來。”
“你不也一樣,糟老頭子一個。”
兩人大笑。
“雖然聽說勘一在江戶做大官,沒想到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筆頭國家老,真是吃驚。”
“最吃驚的還是我自己啊。”
“畢竟是振興藩國產業,開拓大坊灘最大的功臣,位居高位應該的。”
“整個大坊灘的工程還有七十年才能完成。”
“到時別說兒子,我們孫子都不在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