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我閉目所見常常是故鄉冬天裏的月光。夜晚,我們到鎮上看完燈戲或看完露天電影,往家走時已是後半夜了。這時頭上一輪明月,腳下遍地月光。熱鬧散場之後,大地沉靜,空氣清冷,月光顯得分外皎潔,給人以夢幻般的感覺。一大早,雞還沒叫,同學們喊我到鎮上的學校上早自習。開門一看,滿院子都是白的,白得讓人驚奇,幾乎不敢邁步。樹葉都撤去了,月光無遮無攔地落在院子裏,仿佛一走出去,月光即時會沾滿一身。當我把月光看了一下,確認是月亮灑下的光輝時,才輕著腳出門去了。月亮的存在已經很久遠了,而且還將千秋萬代地輝映下去。可我們人呢?
據說,月亮作為一種物體,遲早也會消逝的。宇宙間永無盡頭的隻有時間。時間是帶給人類神秘感最大的來源之一,它深奧難測的性質,迷惑過曆代的詩人、作家和哲學家,至今還沒有人給時間下過確切的定義。反正人生的悲哀歸根到底來自時間的不可逆轉。古來多少英雄豪傑、帝王將相,無不在時間麵前低下高貴的頭顱。莎士比亞就曾經歎息過,“時間要來把我的所愛帶走……不得不為所害怕的喪失而哭泣。”
迎接新世紀的說法幾年前就開始了,隻是近來說得更頻繁,也更興奮。但我從來沒有為新世紀的到來而興奮過。二十一世紀作為一種紀年的符號,作為一種記錄時間階段性的刻度,它代表的時間與以往的時間不會有什麼兩樣,隻能讓人在夜深人靜之時感到恐懼。我曾拿一世紀規定的年數和人的歲數比較過,猜測一百年一世紀的紀年法可能表達著人生一世對歲數的美好期望。可是,能活到一百年的人能有多少呢?我還拿秒針跳動的頻率和人的心髒跳動的頻率比較過,猜想規定一分鍾為六十秒可能是受到心髒跳動的啟發。人的心髒一分鍾大約跳動七十次,一年四千萬次左右,一生總共也就是三十億次上下。心髒每搏動一下,生命就減去一點。秒針的跳動還將無限期地延續下去,人的生命到了一定期限,心髒的搏動就終止了。
我們還得感謝時間,它是我們人類至高無上的老師,它教我們清醒,教我們有了生命和死亡意識,而後促使我們和時間建立起緊密的關係,把時間緊緊擁抱。是否可以這樣判斷,人來到世上的一切所作所為,從根本上講,都是對時間的攀附,都是為了抓住時間,挽留時間,延長時間。女人的求偶和生育,是向時間挑戰的一種辦法。而男人顯得更活躍一些,他們企圖抓住時間的辦法要多得多。遺憾的是,許多男人走進了誤區,他們急於抓住的是物質,是物質裏邊包含的時間量,比如房子、汽車、金錢、權力(權力是物質的代名詞,或者說是物質的概括化),包括女人。他們認為占有的物質越多,占有的時間就越多。實際上,物質裏所包含的時間量,隻和物質本身的價值有關係,和擁有者人生的價值並無多大關係。到頭來,“好就是了”,他們的追求隻能是一場空。如果對物質的追求達到瘋狂的程度,就更不得了,有可能連寶貴的生命也搭進去了。
作家的精神可嘉之處,在於他們敢於和時間抗爭,敢於通過抓住自己的心,去和現實世界建立聯係,並再造一個心靈世界和精神人生。在這方麵,李白、李清照、白居易、曹雪芹等是成功了。他們的肉體雖然消失了,但他們所創造的心靈世界和精神人生卻千古流傳,時間再也不能拋棄他們。相反,時間之水衝刷愈久,他們的作品愈發出璀璨的光輝。
後來的寫作者如我們,所進行的寫作不過是緣於對抓住時間的一種想象。是的,我們想實現的是想象的滿足。如果連想象都不敢,那我們在偉大的時間麵前不是變成一堆可憐蟲了嗎?不是辜負了時間也辜負了自己嗎?
在新的世紀,我們繼續努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