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我們全家坐在沙發上正看電視,熒屏上的新聞畫麵突然中斷了,出現一片空白。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我說是電視台的毛病,一會兒就好了。可過了一會兒,畫麵沒有恢複。摁摁別的台,都沒有反應。完了,看來是電視機壞了。
我們家的彩電已服役十多年了,屬於早該淘汰的產品。電視壞了,全家人並不感到怎麼惋惜,個別成員還流露出“總算壞了”的表情。我們開始議論買什麼牌子的新彩電,是畫王、牡丹,還是長虹。老彩電就在對麵電視櫃上麵蹲著,仿佛它已經成為棄物,家人在興致勃勃地議論新彩電時,一時無人顧及它低落的情緒。當初這台快樂牌彩電是我們人托人、走後門才買到的,它與我們朝夕相伴十多年,曾帶給我們不少快樂。妻子後來大概想到了這一點,她說不行,這台彩電還要請人修一修,隻要能修出人影來就繼續看,直到看不見人影為止。我對妻子的意見表示完全讚同,主動把請人修電視機的任務承擔下來。沒電視可看,我走到臥室,喊妻子過來給我們講個故事聽。妻子說她沒什麼故事好講。我說,講講你下鄉時候的事吧,妻子說,他們剛到農村時,十幾個知青在一個大鍋裏吃飯。他們不會用稻草燒鍋,擔心火滅,接二連三往鍋底續稻草,以致把灶膛塞得滿滿的,沒了氧氣,明火一次次被窒息。他們被煙熏得眼淚橫流也吹不著,隻得拉出稻草,重劃火柴點燃。燒一次鍋,他們差不多要用去半盒火柴。更為可笑的是,望著一大鍋生水他們有些發愁,要燒多長時間才能燒開呢?於是,燒鍋的同學一會兒掀開鍋蓋看一次。別的著急做飯的同學也走馬燈似的輪番掀開鍋蓋看。看過的同學都很失望,懷疑農村的鐵鍋太厚,燒稻草不頂事。當地的老農看見他們老掀鍋蓋,說你們這樣不行,鍋裏剛悶住一點熱氣兒就被你們放跑了。你們得沉住氣,鍋裏才能存住氣。他們聽從老農的指點,“不怕鍋不滾,隻要底火燒得緊”,一會兒就把水燒開了。我對妻子說,你講的故事很好,我都“看”見了,比電視好看。
原來我們家住在建國門外的靈通觀,離日壇公園比較近。那時我們家還沒買電視機,而日壇公園常放露天電影。每逢周末,我們就去日壇公園看露天電影。夏秋之際,在習習晚風中,聞著滿園的草香看電影,不能說不是一種享受。《花為媒》、《女駙馬》等好幾部電影,我都是第一次在日壇公園看到的。有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帶著女兒還跑到中山公園去看露天電影。那天看的什麼電影我忘記了,隻記得看完電影後,天下起了暴雨。我們隻帶了一把傘,我背著女兒,妻子為我們打傘,我們冒著大雨往家趕。大雨如注,空曠的天安門廣場頓時白水漫漫,成了一片汪洋。華燈在雨幕中若隱若現。那時公共汽車已經停了,我們在雨中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家。除了睡著的女兒,我和妻子的衣服都濕了大半截。後來我和妻子多次回憶起我們渺小的一家三口在大雨中的天安門廣場行走的情景,可見它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多麼深刻。買了電視機後,我們再也沒去看過露天電影。好像公園裏也不放露天電影了。
無電視可看,我想最著急的應該是我兒子。放暑假之後,他幾乎天天與電視為伍。有時我往家裏打電話,耳機裏亂七八糟,那是兒子在看著電視接電話。下班回家,還沒進門,就聽見屋裏許多人在說話,那也是電視裏發出的聲音。除了看電視,兒子還租來錄像帶,招同學在家裏看錄像,一看就是半天。兒子本來愛畫畫,由於看電視占去了時間,有一幅畫他幾天都沒畫完。我借電視機的口吻對兒子說,電視機跟我說了,你們家有個小子特愛看電視,一天到晚守著我,把學習都耽誤了。為了讓那小子利用寶貴時光好好學習,我隻好做出自我犧牲。兒子笑了。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兒子馬上拿出一幅剛畫完的畫給我看。我很欣喜,連誇不錯。我跟妻子說,你看,還是電視機壞了好,一無電視可看,兒子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學習上去了。可以說自從買了電視機,全家人十幾年晚上的時間幾乎都搭給它了。電視機的開關仿佛是一個門,門一開,一群人就入侵似的蜂擁進來,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好人壞人,中國人外國人,啥人都有。他們一進來就不安生,就可勁地鬧騰。我們隻能傻看著他們,對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電視機一壞,好像把家門關嚴了,外人再也進不來。這真是難得的安靜。吃過晚飯,我們可以聊天,可以出去散步,可以看報紙雜誌。在白天,兒子開始看我剛寫完的一部長篇小說的打印稿,而且看得饒有興致。我有些竊喜,覺得沒電視的日子真好。
幾天之後,妻子和兒子都耐不住了,他們說沒電視看太難受了,催促我趕快請人修電視機。妻子似乎看出我有意拖延修電視機的時間,限我必須在哪一天修好,否則她就去買一台新彩電。我想好了一個拖延下去的理由,說我準備寫一篇文章,題目叫《沒電視的日子》,你們得配合我。要是電視機修好,我就找不到寫作的感覺了。現在文章已寫完了,電視機恐怕很快就要複活,重新加入我們的生活。真叫人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