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正午。陽光熾白,樹影發黑。在原煤炭工業部大樓東側的花園裏,一位看去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在花叢中鋤草。他穿一件半袖汗衫,敞著懷,頭上戴一頂已經發黃的草帽。他的褲腿向上綰著,綰得一隻高,一隻低。他沒穿襪子,赤腳穿一雙塑料涼鞋。無風,天氣很熱,他鋤一會兒,腦門兒上就出一層汗。好在他左肩上搭有一條毛巾,為避免汗水流進眼裏,模糊了視線,每當額頭上的汗水快要滿了,他就抽下毛巾擦一擦。擦完了汗,他塌下腰接著鋤草。
他的穿戴和幹活兒的樣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著怎麼覺得有點兒熟悉呢?每個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習慣性的穿戴,我老家的父兄們夏天在地裏幹活時不就是這樣的穿戴嘛!他手中使用的鋤板讓我進一步認定,這位養花人就是從我的家鄉來的。我走過全國許多地方,知道隻有我們家鄉的農人使用的鋤板才這樣寬,這樣長,而且有著獨特的式樣。於是我上前跟他打招呼:“師傅,忙著呢!”大概由於機關工作人員平日裏很少跟他說話,見我跟他打招呼,他有些出乎意料似的,對我笑了笑。我問:“看樣子,您是河南人吧?”他說:“戲哩戲哩(是的是的),您從哪兒看出來的?”我一聽他說話就樂了,說:“因為我老家也是河南的,隻有咱們那地方的人才用這樣的鋤。”他把鋤板看了看,停止了鋤草,說:“那咱們是老鄉。”我跟他交談了一會兒,得知他所在的縣和我的老家所在的縣果然相距不遠,都是在河南的南部。知道了他是臨時受雇於煤炭部機關綠化隊,在這裏專事養花種草,每月的工資是六百多塊錢。並知道了他使用的鋤是他特意從老家帶來的。他姓宋,我叫他宋師傅。
我注意到,不管是在花園裏鋤草,還是為花兒澆水,宋師傅都是在午休時間和機關工作人員下班之後進行。若有人在花園裏賞花兒,或在花園間的一塊空地上鍛煉身體,就不知宋師傅躲到哪裏去了。宋師傅養花兒很上心,一到初冬,他就及時把花兒的殘枝剪去,從郊區拉來一些發過酵的農家肥,厚厚地封在花根上。到春天再來看,宋師傅養的月季花,花蕾格外多,每一枝都有十來頭。花朵格外大,每一朵都有一大捧。花色格外豔,照得人兩眼放光。宋師傅除了養月季花,還養有串紅、大麗花、菊花、美人蕉、蘭花等多種花草。宋師傅像農民伺候莊稼一樣,把每樣花草調養得都很有光彩。
宋師傅跟我熟了,一看見我,就喊我老鄉。我跟他開玩笑:“你不在家好好種莊稼,跑到這裏養花兒種草幹什麼!”宋師傅笑得很開心,說:“城裏人喜歡花兒嘛!”有一次,我指著他鋤掉的野莧菜對他說:“這種菜挺好吃的。”他說他知道。問我:“你吃嗎?”我說:“吃呀。”從此,宋師傅在花地裏鋤草時就鋤下留情,留下了野莧菜。我呢,中午臨下班時,便拐進花園裏,掐一把野莧菜,回家下到鍋裏煮麵吃。有那麼兩三年,我每年夏天都到宋師傅所負責的花地裏掐野莧菜吃。
宋師傅住在煤炭部家屬區一間盛放工具的小屋裏,我曾到他住的小屋看過他。其時他的妻子也從老家來了,妻子還帶來了他的小孫子。看到他們祖孫其樂融融的樣子,我說他的小日子過得挺不錯的。他承認日子過得不錯,笑著說:“人不管走到哪裏,有活兒幹,有飯吃,有衣穿,就中了。”
這年冬天,下了一場雪,又下了一場雪,卻不見宋師傅把花兒的殘枝剪去,更不見宋師傅像往年那樣早早地用農家肥把花根封起來。有的月季花不畏嚴寒,還在枝頭頑強地開著。積累的白雪下麵透出月季花的一點紅,顯得分外妖嬈。可是,一向很勤勞的宋師傅到哪裏去了呢?
我碰到綠化隊的人一問,才知道宋師傅去世了,秋天就去世了,是突發心髒病奪去了他剛剛五十多歲的生命。我馬上趕到宋師傅曾住過的小屋,見小屋的門上果然掛著一把鐵鎖。我站在小屋門口,一時有些愣怔。宋師傅去世這麼長時間了,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呢!我呀,我呀,難道也變成一個冷漠的人了嗎?
我知道,這麼多年來,我有不少老鄉來北京打工。不光是我的老鄉,全國各地來北京打工的農民更是數以百萬計。他們在為北京的建設、發展和美化默默地作著貢獻。他們有的來了,有的走了。有的獻出了青春和汗水,還有的把生命永遠留在了這座城市。宋師傅就是把生命留在這座城市的其中一位農民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姓宋。
煤炭工業部被取消了,那座工字形大樓經過重新裝修後,大門口的牌子換成了國家安全生產監督管理總局和國家煤礦安全生產監察局。大樓東側的那個花園沒有了,地麵被硬化處理成水泥地之後,成了自行車棚和汽車通道。可我每次路過那裏,都不由自主地往那裏看一看。我老是產生幻覺,仿佛覺得那裏仍是鮮花鋪地,百花叢中仍活動著宋師傅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