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王安憶寫作的秘訣(2 / 3)

以上四點,我試圖用王安憶的勞動和作品闡釋一下她的觀點。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問題在於,工匠的勞動是不是保守的?機械的?死板的?墨守成規的?會不會影響感性的鮮活,情感的參與,靈感的暴發,無意識的發揮?一句話,工匠式的勞動是不是會拒絕神來之筆?我的看法是,一切創造都是從勞動中得來的,不勞動什麼都沒有。換句話說,寫就是一切,隻有在寫的過程中,我們才會激活記憶,調動感情,啟發靈感。隻有在有意識的追求中,無意識的東西才會乘風而來。所謂神來之筆,都是艱苦勞動的結果,積之在平日,得之在俄頃。工匠式的勞動無非是把勞動提高了一個等級,它強調了勞動的技術性,操作性,審美性,嚴肅性,專業性和持恒性。這種勞動方式不但不保守,不機械,不死板,不墨守成規,恰恰是為了打破這些東西。王安憶的大量情感飽滿、飛揚靈動的作品,證明著我的看法不是瞎說。

但有些事情我不能明白,安憶她憑什麼那麼能吃苦?如果說我能吃點苦,這比較容易理解。我生在貧苦家庭,從小缺吃少穿,三年困難時期餓成了大頭細脖子。長大成人後又種過地,打過石頭,挖過煤,經曆了很多艱難困苦。我打下了受苦的底子,寫作之苦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苦。如果我為寫作的事叫苦,知道我底細的人一定會罵我燒包。而安憶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父母都是國家幹部,家裏連保姆都有。應該說安憶從小的生活是優裕的,她至少不愁吃,不愁穿,還有書看。就算她到安徽農村插過一段時間隊,她母親給她帶的還有錢,那也算不上吃苦吧。可安憶後來表現出來的吃苦精神不能不讓我佩服。1993年春天,她要到北京寫作,讓我幫她租一間房子。那房子不算舊,居住所需的東西卻缺東少西。沒有椅子,我從我的辦公室給她搬去一把椅子。窗子上沒有窗簾,我把辦公室的窗簾取下來,給她的窗子掛上。房間裏有一隻暖瓶,卻沒有瓶塞。我和她去商店問了好幾個營業員,都沒有買到瓶塞。她隻好另買了一隻暖瓶。我和妻子給她送去了鍋碗瓢盆勺,還有大米和香油,她自己買了一些方便麵,她的寫作生活就開始了。屋裏沒有電視機,寫作之餘,她隻能看看書,或到街上買一張隔天的《新民晚報》看看。屋裏沒有電話,那時移動電話尚未普及,她幾乎中斷了與外界的聯係。安憶在北京有不少作家朋友,為了減少聚會,專心寫作,她沒有主動和朋友聯係。她像是在“自討苦吃”,或者說有意考驗一下自己吃苦的能力。她說她就是想嚐試一下獨處的寫作方式,看看這種寫作方式的效果如何。她寫啊寫啊,有時連飯都忘了吃。中午,我偶爾給她送去一盒盒飯,她很快就把飯吃完了,吃完飯再接著寫。她過的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我覺得她有些對不住自己。就這樣,從四月中旬到六月初,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她寫完了兩部中篇小說。她之所以如此能吃苦,我還是從她的文章裏找到了答案。安憶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喜歡寫作的人。有評論家把她與別的作家比,她說她沒有什麼,她就是比別人對寫作更喜歡一些。有人不是真正喜歡,也有人一開始喜歡,後來不喜歡了,而她,始終如一地喜歡。她說:“我感到我喜歡寫,別的我就沒覺得和他們有什麼不同,就這點不同:寫作是一種樂趣,我是從小就覺得寫作是種樂趣,沒有改變。”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寫作是安憶的主要生活方式,她對寫作的熱愛和熱情,是她的主要感情,同時,寫作也是她獲得幸福和快樂的主要源泉。安憶得到的快樂是想象和創造的快樂。一個世界本來不存在,經過她的想象和創造,平地起樓似的,就存在了,而且又是那麼具體,那麼真實,那麼美好,由此她得到莫大的快樂和享受。與得到的快樂和享受相比,她受點兒苦就不算什麼了。相反,受點兒苦仿佛增加了快樂的分量,使快樂有了更多的附加值。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創作習慣,安憶的習慣對她的寫作並沒有什麼決定性的意義,我就不多說了。我隻知道,她習慣在一個大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作,在筆記本上寫完了,再用方格紙抄下來,一邊抄,一邊潤色。抄下來的稿子其實是她的第二稿。她寫作不怎麼熬夜,一般都是在上午寫作。她覺得上午是她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也是她才思最敏捷的時候。在整個上午,她又覺得從十一點到十二點左右這個時間段創作狀態最好。她還有一個習慣,可能是她特有的,也極少為人所知。她寫作時,習慣在旁邊放一塊小黑板,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些句子。在北京創作中篇小說《香港的情與愛》期間,我見她寫下的其中一句話是“香港是個大邂逅”,這句話在黑板上保留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不知用意何在。小黑板很難找,我問她為什麼非要一個小黑板呢?她說沒什麼,每寫一篇小說,她習慣在黑板上寫幾句提示性的話。習慣是不可以改變的,我隻好想方設法尊重她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