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這樣熱愛寫作,那麼我們假設一下,她不寫會怎樣?或者說不讓她寫了會怎樣?1997年夏天,我和王安憶、劉恒我們三家一塊兒去了一趟五台山,後來我一直想約他們兩個到河南看看。王安憶沒去過中嶽嵩山的少林寺,也沒看過洛陽的龍門石窟,她很想去看看。2008年9月中旬,我終於跟河南有關方麵說好了,由他們負責接待我們。我給王安憶打電話時,她沒在家,是她的先生李章接的電話。我說了請他們一塊兒去河南,李章說:“安憶剛從外地回來,她該寫東西了。”李章又說:“安憶跟你一樣,不寫東西不行。”我?我不寫東西不行嗎?我可比不上王安憶,我玩兒心大,人家一叫我外出采風,那個地方我又沒去過,我就跟人家走了。我對李章說,我跟劉恒已經約好了,讓李章好好跟安憶說說,還是一塊兒去吧。我說我對安憶有承諾,如果她去不成河南,我的承諾就不能實現。李章說,等安憶一回來,他就跟她說。第二天我給安憶打電話,她到底還是放棄了河南之行。安憶是有主意的人,她一旦打定了主意,任何勸說都是無用的。為了寫作,王安憶放棄了很多活動。不但在眾多采風活動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就連她得了一些文學獎,她都不去參加頒獎會。2001年12月,王安憶剛當選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時,她一時有些惶恐,甚至覺得當作協主席是一步險棋。她擔心這一職務會占用她的時間,分散她的精力,影響她的寫作。她確實看到了,一些同輩的作家當上這主席那主席後,作品數量大大減少,她認為這是一個教訓。在發表就職演說時,她說她還要堅持寫作,因為寫作是她的第一生活,也是她比較能勝任的工作,假若沒有寫作,她這個人便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了。當上作協主席的第一年,她抓時間抓得特別緊,寫東西也比往年多,幾乎有些拚命的意思。當成果證明當主席並沒有耽誤寫作時,她似乎才鬆了一口氣。我估計,王安憶每天給自己規定的有一定的寫作任務,完成了任務,她就心情愉悅,看天天高,看雲雲淡,吃飯飯香,睡覺覺美。就覺得自己對得起自己,自己對自己有了交代,看電視就能夠定下心來,看得進去。要是完不成任務呢,她會覺得很難受,諸事無心,自己就跟自己過不去。作為一個承擔著一定社會義務的作家,王安憶有時難免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她本打算坐下來寫作,卻被別的事情幹擾了,這時她的心情會很糟糕,好像整個人生都虛度了一樣。人說發展是硬道理,對王安憶來說,寫作才是硬道理,不寫作就沒有道理。在我所看到的有限的對古今中外的作家介紹裏,就對寫作的熱愛程度而言,王安憶有點像托爾斯泰。托爾斯泰把寫作看成正常的狀態,不寫作就是非正常狀態,就是平庸的狀態。托爾斯泰在一則日記裏提到,因為生病,他一星期沒能寫作。他罵自己無聊,懶惰,說一個精神高貴的人不容許自己這麼長時間處於平庸狀態。和我們中國的作家相比,就思想勞作的勤奮和強度而言,王安憶有點像魯迅。魯迅先生長期在上海寫作,王安憶在上海寫作的時間比魯迅還要長,而且王安憶的寫作還將繼續下去。王安憶跟我說過,中國的作家,魯迅的作品是最好的,她最愛讀魯迅。王安憶繼承了魯迅的刻苦,耐勞,也繼承了魯迅的思想精神。王安憶通過自己的思想勞作,不斷發出與眾不同的清醒的聲音。寫作是王安憶的第一需要,也是她生命的根基,如果不讓她寫作,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做這樣的假設為好。
寫作是王安憶的精神運動,也是身體運動;是心理需要,也是生理需要。她說寫作對人的身體有好處,經常寫作就身體健康,血流通暢,神清氣爽,連氣色都好了。她說你看,經常寫作的人很少患老年癡呆症的,而且多數比較長壽。否則的話,就心情焦躁,精神委頓,對身體不利。我不止一次聽她說過,寫作這個東西對體力也有要求,體力不好寫作很難持久。她以蘇童和遲子建為例,說他們之所以寫得多,寫得好,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的身體比較壯實,好像食量也比較大,精力旺盛,元氣充沛。我很讚同安憶的說法,並且與她有著相同的體會。我想不論是精神運動,還是身體運動,其實都是血液的運動。寫作時大腦需要氧氣,而源源不斷供給大腦氧氣的就是血液。大腦需要的氧氣多,運載氧氣的血液就得多拉快跑,保證供應。血流加快了,等於促進了人體內的血液循環,對人的健康當然有好處。拿我自己來說,如果一時找不到好的寫作入口,一時進入不到寫作的狀態,我就頭昏腦漲,光想睡覺。一旦找到寫作的題目,並進入了寫作的狀態,我的精神頭就提起來了,心情馬上就好了,看什麼都覺得可愛。我跟我妻子說笑話:“劉慶邦真是個苦命的人哪!”我妻子說:“你要是覺得苦,你就別寫了。”我說:“那可不行!”
朋友們可能注意到了,我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安憶的寫作,寫作,沒有涉及她的作品,沒有具體評論她的任何一篇小說。我的理論水平比較低,沒有評論她作品的能力,這點兒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一個高人評論一個低人的小說,一不小心就把低人的小說評高了。而一個低人評論一個高人的小說呢,哪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所評仍然達不到高人的小說水平應有的高度。王安憶的小說都是心靈化的,她的小說故事都發生在心理的時間內,似乎已經脫離了塵世的時間。她在心靈深處走得又那麼遠,很少有人能跟得上她的步伐。別說是我了,連一些評論家都很少評論她的小說。在文壇,大家公認王安憶的小說越寫越好,王安憶現在是真正的孤獨,真正的曲高和寡。有一次朋友們聚會喝酒,莫言、劉震雲、王朔紛紛跟王安憶開玩笑。王朔說:“安憶,我們就不明白,你的小說為什麼一直寫得那麼好呢?你把大家甩得太遠了,連個比翼齊飛的都沒有,你不覺得孤單嗎?”王安憶有些不好意思,她說不不不。不知怎麼又說到冰心,說冰心在文壇有不少幹兒子。震雲對王安憶說:“安憶,等你成了安憶老人的時候,你的幹兒子比冰心還要多。”我看王安憶更不好意思了,她笑著說:“你們不要亂說,不要跟我開玩笑。”
寫王安憶需要勇氣。《鍾山》雜誌的副主編賈夢瑋約我寫王安憶,我說王安憶不好寫,你別著急,容我好好想想。夢瑋是春天向我約稿,直到秋天我才寫出來。我一直對王安憶滿懷敬意,我寫得小心翼翼,希望每一句話都不致失禮。1993年,《當代作家評論》雜誌的主編林建法也約我寫過王安憶,我對王安憶說,我怕我寫不好。王安憶說:“沒事的,你寫好了。”又說:“每個人寫別人,其實就是寫自己。”我想了想,才理解了安憶的話意。一個人對別人理解多少,就隻能寫多少,不可能超出自己的理解水平。如果有些地方寫得還可以,說明我對安憶理解了。如果寫得不好,說明我理解得還不夠,接著理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