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12月13日,美軍在一個地窖內抓到薩達姆,全世界都“喔”了一聲。伊拉克戰爭結束八個月來,美軍手裏捏著那副撲克牌通緝令,一張一張往下翻,終於翻到了那張搜尋已久的黑桃A,從地洞中揪出一個活物來。小布什定睛一看,真的就是胡子拉碴的薩達姆,他大腿一拍笑起來:“哈哈,我贏了!”
是的,薩達姆輸了,徹底輸了。
自從2003年4月9日巴格達陷落後,薩達姆在美軍鼻子底下遁身藏匿長達八個月,給世人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懸念。這一回,他把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個懸念也輸掉了。你看,薩達姆被美軍從地洞裏活生生揪出來按倒在地的那一刻,那才真正叫做猛虎落難不如狗。曾幾何時,他還是一位何等梟悍的主兒,如今當了美軍俘虜,滿臉一副抑抑憋憋的狼狽相。美軍軍醫把他當做瘟神似的,戴著手套要對他驗明正身,叫他把嘴張開就張開,將壓舌板伸進他嘴裏左左右右亂撥弄,將一束小電筒的黃光直射到他的嗓子眼裏,看喉看腮看牙口,管他惡心不惡心。要是過去,誰敢!薩達姆到了這一刻,也隻得“認命”啦。他的兩個兒子烏代和庫賽都被美軍打死了,他勇敢的小孫子十四歲的穆斯塔法也被美軍打死了,祖孫三代全都搭上了,連本帶利全都輸光了。他縱有血海深仇,咬碎鋼牙想跟老美繼續玩命,可除了往美國大兵臉上吐過一口唾沫,遭來一頓拳腳,他再也玩不出什麼名堂了。
薩達姆曾經是個人物。在伊拉克國內,他曾經是將這個一盤散沙似的國家“整合成形”的鐵腕人物;在中東和海灣地區,他曾經是一跺腳就讓鄰國感到地動山搖的強硬人物;在國際舞台上,他曾經是呼一方風雨便可牽出大國外交亂局的風雲人物。尤其在世紀之交,世界上如果沒有了薩達姆,沒有了這樣一位強硬角色,梗直了脖子去同布什父子上演了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兩出連本對手戲,說不定世紀之交的世界時局就不會這麼熱鬧可觀了。在世紀之交這台熱熱鬧鬧的大戲裏,薩達姆這位人物的出現,是有某種典型意義的。
薩達姆是一本書。在今後若幹歲月裏,人們還將不斷翻閱薩達姆這本書,從中引出一個個發人深思的話題來。薩達姆其人,說他簡單也簡單,說他複雜的確很複雜。昔日之薩達姆,橫刀立馬,傲視中東,不屑老美,目空世界。構成薩達姆性格的主要成分有三要素:雄心、鐵腕和好戰。他以雄心立身,以鐵腕治國,以好戰對外。世人聞其言,察其行,觀其敗,歎其悲。有人覺得,薩達姆被美軍抓獲的一刹那沒有一槍崩了自己,真不夠意思。此乃匹夫之見,大可不必那麼偏激。雖然薩達姆說過“麵對敵人把子彈打光,將最後一顆留給自己”之類的話,但讓薩達姆留住一個腦袋,回想回想他做過的這些事情,重新思考思考伊拉克和阿拉伯世界的前途命運,不是更好嗎?薩達姆被審判後倘若仍能留住一條老命,說不定有朝一日他真的會寫出一本什麼書來給世人看看,也未可知。
嗚呼,薩達姆!
二
不妨先從薩達姆的雄心說起。
薩達姆的雄心是從哪裏來的呢?是伊拉克的輝煌曆史賦予這位“伊拉克之子”的。兩河流域,是人類文明的搖籃。美索不達米亞、巴比倫、阿拉伯帝國,都曾經是伊拉克這片土地上的輝煌曆史。薩達姆曾無比自豪地說:“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這是毫無疑問的。”薩達姆有個外號叫“巴比倫雄獅”,他的雄心就是要重鑄伊拉克的曆史輝煌,充當阿拉伯盟主。他在台上呼風喚雨之時,曾有一位西方記者問過他,是否夢想成為像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和阿拉伯民族英雄薩拉丁那樣的人,他直言不諱道:“真主作證,我確實夢想並希望如此。”
為此,薩達姆明確表示,“伊拉克將繼續把自己的曆史作為榜樣”。薩達姆對伊拉克的輝煌曆史是懷有深情的,他這種感情是發自內心的,裝是裝不出來的。他上台以後,在全國修複和保護的曆史古跡多達一萬多處。在此次戰亂中遭到洗劫的伊拉克國家博物館,可排進世界十大博物館的行列,裏麵收藏的兩河流域古代文物之豐富,在世界上首屈一指。
薩達姆對伊拉克曆史上的英雄人物的竭力效仿,到了亦步亦趨的程度。他仰慕曆史上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的赫赫威名,將共和國衛隊的王牌師之一命名為“尼布甲尼撒師”。當年,尼布甲尼撒除了軍事上的輝煌勝利,還曾重修巴比倫城,並在城牆上刻下他的一段語錄:“我,尼布甲尼撒,熱愛建設甚於熱愛戰爭。武神命我修建此城,巴比倫的後人將緬懷我的功績。”薩達姆當政後,也立即撥出巨款重修巴比倫城,同樣在城牆上刻下了一段頌揚他自己的話:“這些圍牆在伊拉克共和國總統薩達姆侯賽因執政時期重建,巴比倫城不會湮沒無聞,千秋萬代,歲月作證。”但可惜,對於尼布甲尼撒說的“熱愛建設甚於熱愛戰爭”這句名言,薩達姆卻並沒有認真理解和消化吸收。薩達姆十分崇拜的阿拉伯民族英雄薩拉丁,也出生在提克裏特,是他的老鄉。薩拉丁曾率領阿拉伯聯軍轉戰中東,在抗擊歐洲十字軍東征的戰鬥中取得輝煌勝利,在埃及開創了阿尤布王朝,並將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北部、也門、巴勒斯坦等國家和地區統一在他的旗幟下。薩拉丁不僅敢於在必要時采取軍事手段達到目的,而且十分注重通過外交手腕解決問題。又可惜,薩達姆對薩拉丁的精神遺產同樣未能全麵繼承。
薩達姆有雄心、有抱負,但他的遠見、韜略、計謀,以及他與強大對手艱苦周旋的持久耐心和耐力等,都遠未達到他心目中仰慕的曆史英雄的高度。
對於如何繼承曆史遺產,有一個問題薩達姆似乎一直沒有弄得十分明白:伊拉克的輝煌曆史,對他來說雖然是一筆雄厚的資本,但並不是一筆可供他隨意購物付賬的現款。他好像一位背著沉重包袱趕路的商人,一路上急需開銷現錢,雖然包袱裏有的是沉甸甸的金塊,卻沒有人肯為他兌現,使他處處受窘。換句話說,薩達姆對伊拉克的輝煌曆史念念不能忘懷,而對伊拉克在當今世界上的低下地位則耿耿於懷。他太想出人頭地了,愈受窘、愈不甘,於是跺腳耍狠,要來幾手硬的給全世界瞧瞧。他曾經公開表示過,他並不在乎人們今天說他些什麼,而在乎五百年後人們將如何評價他。他這席話,“經典”地表達了薩達姆的雄心。
薩達姆企圖靠他的強橫逞能創造曆史。他好比挑著一副一頭重、一頭輕的擔子,斜著橫著要走他的稱雄之路。一隻籃子裏放的是伊拉克的輝煌曆史,分量很重;另一隻籃子裏準備放進五百年以後的自己,剛上路時它還是空的,必須一邊走路一邊往裏撿石頭,慢慢增加它的重量。他心裏想的是,什麼時候兩隻籃子裏的重量平衡了,他就大功告成了。可是,薩達姆也不好好想一想,在當今世界上,哪裏能輪到他來斜著橫著走稱雄之路?他悍然出兵侵占科威特,自以為撿到了一塊分量不輕的好石頭,可是還沒有等他把這塊石頭放進籃子裏,就被老美狠狠一腳踹在屁股上,跌了個大跟鬥,偷雞不著蝕把米,吃的虧大了。
說到底,薩達姆未能邁過如何繼承曆史遺產這道坎。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而言,祖先創造的輝煌文明,是一種永恒的曆史能源,它永遠會對子孫後代產生強大的激勵作用。它是一根曆史標杆,一代又一代地標示著本民族後輩所達到的曆史高度。衰落愈久,落差愈大,這種激勵作用則愈加強烈。可是,如何開發利用這種強大的曆史能源,也像開發利用水、火、煤、油、核等等各種能源一樣,需要掌握一整套複雜的控製技術,開發出來的能量一旦失去控製,便會引發決堤、失火、爆炸、觸電、核輻射等等災難,後果不堪設想。開發曆史能源的一項“關鍵技術”,就是如何使曆史遺產與當今時勢相契合。對本民族的輝煌曆史戀之愈深,對當今世界時務識之愈透,隨世而變、應時而動,則複興偉業成功之可能性愈大。反之,縱有經天緯地之誌,若無洞察時勢之明,一意孤行,逆時而動,定然處處碰壁,頭破血流。輝煌曆史可以激勵一位民族之子立下雄心,但立下雄心,至多是獲得了一份祖傳遺產的合法繼承權而已,它並不等於複興大業便可就此告成。縱觀古今,普天之下,未見食古不化、逆時而動者可以造福於民族的。
大凡一個衰落的豪門,後輩中可能會出現四種不同類型的人物。第一種是低眉下眼、勾頭縮頸之輩,渾渾噩噩過日子,對祖上的輝煌淡漠之至,毫無複興祖業的雄心可言。第二種是海闊天空、不重實務之輩,空悲切、長浩歎,說祖業輝煌滔滔不絕,幹創業實績一事無成。第三種是雄心可嘉、誌大無當之輩,雖是豪情滿懷、敢作敢當,卻脫離實際、冒險蠻幹,到頭來雞飛蛋打,嗚呼哀哉。第四種是高瞻遠矚、堅韌不拔之輩,壯誌在胸、遠見在目、時勢在握,縱橫騰挪又腳踏實地,則偉業可圖。薩達姆大概屬於第三種類型。伊拉克衰落太久了,薩達姆太想出人頭地了,他魂牽夢繞著美索不達米亞、巴比倫、阿拉伯帝國的曆史輝煌,念念不忘阿拉伯帝國的複興,孤注一擲,急欲謀取中東霸主地位。他無洞悉當今時勢之明,徒有“隔世雄心”,冒險盲動,怎能不敗?大敗,慘敗,完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