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座將穩健和躁動凝固於一瞬的雕像,卻蘊含著一個暗示:戰爭需要頑強和驍勇,和平卻需要平穩和圓通。在隨之而來的和平歲月裏,朱可夫能夠掌握好這種新的平衡術嗎?
朱可夫正騎馬走向新的考驗。
三
我看到的第二座朱可夫青銅雕像,是在離莫斯科一千七百公裏之外的烏拉爾軍區司令部大樓前。
烏拉爾軍區司令部所在地葉卡捷琳堡,蘇聯時期的名字叫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它在莫斯科以西一千七百公裏處的烏拉爾山下,是烏拉爾地區的中心城市。
我們到這裏來參觀2002年度俄羅斯防務展。
衛國戰爭時,烏拉爾地區是蘇聯的大後方。戰後,這裏是遠離莫斯科政治中心的地方,偏僻而冷落。
這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朱可夫的被貶之地。
戰後,曆史主題迅速發生著轉換。在蘇聯國內,戰爭已讓位於建設;蘇聯與美英之間,合作已讓位於冷戰。朱可夫的命運也在轉換,但他自己並沒有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波茨坦會議後不久,1946年3月,美國從四國對德管製委員會中召回了艾森豪威爾,英國召回了蒙哥馬利。朱可夫也被斯大林召回國內,任命他為蘇軍陸軍總司令。
朱可夫命中注定隻能是戰場上的一位勝利之神,他不可能成為和平歲月裏的一位政治幸運兒。
蘇聯新聞界、文學藝術界對朱可夫的不適度宣傳,有些溢美之詞甚至超過了最高統帥斯大林,給他幫了倒忙。美英等西方國家則有意要在蘇聯領導人中製造矛盾、打入“楔子”,拚命抬高朱可夫的功勞,貶低斯大林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不能不引起斯大林的警覺。一個人的幸運和厄運,猶如一座高山和它背後的陰影。高山投下的陰影或長或短,那是隨著陽光對山峰照射的角度變化而變化的。朱可夫是一座巍峨高山,斯大林是照耀這座山峰的陽光。當斯大林對朱可夫格外器重、陽光直射到山頂時,這座山峰的陰影便最短;一旦斯大林在感情上與朱可夫逐漸疏遠時,猶如陽光偏西而去,投射出這座高山的巨大陰影,而且這陰影越拉越長。
像朱可夫這樣一位寧折不彎的剛烈之人,性格中也往往會有某種易受攻擊的致命弱點。他指揮作戰殺伐決斷,在戰場上采取的一些果斷措施、批評人的過激言詞,傷害了一些平庸將領的感情。他在各個作戰方向之間東南西北滿天飛,往往每到一個作戰方位就要拿出挽回危局、克敵製勝的措施來,他通常隻能抓住戰略戰役的關鍵處下手,對一些細枝末節不可能事事都考慮得那麼周到細致,辦事方式也不可能那麼溫柔隨和,急切中免不了會有某些失當、失誤。他重用過的某些人,有的也沒有為他爭光。他難以自製的居功自傲情緒,更引來了周圍一些人的嫉恨。凡此種種,都埋下了為他招來厄運的一粒粒“種子”,遇到適宜的氣溫條件,它們都開始“發芽”。有些人憑著他們的靈敏嗅覺,開始對朱可夫采取行動。
朱可夫很快從人生巔峰跌落下來。
1946年7月,朱可夫被免去陸軍總司令職務,任命為敖薩德軍區司令員。有位戈沃羅夫元帥,戰爭初期在列寧格勒軍區吃了敗仗,當時是朱可夫前去控製了危急局麵。如今,戈沃羅夫元帥當了蘇聯武裝部隊總監察長,他到敖薩德軍區來檢查工作,實際上是來監察朱可夫的言行。朱可夫壓根兒就瞧不起這位敗將,怠慢他是很自然的事情。戈沃羅夫搜集到了朱可夫平時流露出的對斯大林的不少不滿言論,回去告發了他。
朱可夫再次被貶,被調往大後方烏拉爾軍區當司令員。從此,人們再也聽不到關於朱可夫的消息,從報刊上再也看不到他的照片。
烏拉爾軍區司令部大樓前的這座雕像,朱可夫同樣是一身戎裝,同樣是騎在馬上,但人與馬的姿勢神態,已和莫斯科紅場外麵的那座雕像完全不同。坐騎是一匹騰空而起的烈馬,馬頭桀驁不馴地扭向左側,兩條懸空提起的前腿,右腿弓成一個強有力的問號,左腿如鐵拳般向前直擊而出。馬身後坐,兩條彎曲著地的後腿蓄滿了力量,仿佛隨時都能連人帶馬一齊彈射出去。垂向地麵的馬尾如怒卷的旋風柱般直立著。朱可夫雙手控韁,繃直了身子站立在馬鐙上,前胸緊貼著狂亂的馬鬃,下巴撅得更高,嘴唇閉得更緊,一把入鞘的馬刀從左側腰間垂掛到腳腕。
如果說,莫斯科紅場的那座朱可夫雕像是力圖在穩健與躁動之間保持平衡;那麼,烏拉爾軍區司令部大樓前的這座朱可夫雕像則已完全衝破了這種平衡,他內心的躁動再也壓抑不住,整座雕像充滿了劇烈的動感,猶如一股衝天而起的狂飆。
朱可夫心中不服啊!
四
烏拉爾軍區司令部大樓和我們落腳的伊謝季賓館在同一條大街上,相距不遠。那天早晨,我和謝方權秘書走出賓館散步,向東轉過兩個街口,就轉到了烏拉爾軍區司令部大樓前。
烏拉爾軍區司令部大樓地麵以上有四層,地下還有一層,露出了半截窗戶。整座大樓的下半截是花崗岩牆體,顯得莊嚴穩重。大樓兩側的花園周圍,排列著一個個又粗又矮的鐵樁,用一條手臂粗的大鐵鏈連成護欄,使人聯想到軍艦甲板,聯想到波濤洶湧的海洋,聯想到狂風巨浪。
朱可夫在這裏當司令員的日子,他的內心肯定波濤洶湧。
我們從司令部大樓前返回賓館時,在路上遇到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她左手臂彎裏挎著一隻提包,右手拿著一束剛剛采摘的粉紅色鮮花,身子一搖一晃地向司令部大樓方向走去。
那天早飯後,我們參觀團全體同誌都到朱可夫雕像前去拍照留念。
俄方陪同人員介紹說,這座朱可夫雕像,是葉卡捷琳堡市民為了紀念衛國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於1995年自動捐款建造的。葉卡捷琳堡的市民們認為,朱可夫是衛國戰爭中最傑出的英雄,他到烏拉爾軍區來擔任司令員,不管是基於什麼原因,都是烏拉爾地區的光榮,烏拉爾人民永遠懷念他。這座雕像的基座上鐫刻著一段俄文:“烏拉爾人民獻給朱可夫元帥。”雕像基座上擺放著八九個塑料花圈,有的花圈是紅花,有的花圈是白花。我眼前忽然一亮,在這些塑料花圈上麵,台階的正中位置上有一束粉紅色的鮮花。它正是早晨我們在路上遇到的那位白發老太太手裏拿著的那束粉紅色鮮花。原來,她是一早到這裏來向朱可夫雕像獻花的。
經曆過戰爭災難的國度,人民崇拜戰爭英雄。朱可夫走出了莫斯科,卻更深入地走進了人民心裏。在葉卡捷琳堡的市民們看來,莫斯科曆來對朱可夫不公,莫斯科的那座朱可夫雕像也雕得不好,那匹戰馬的行走動作看上去很別扭。他們要在葉卡捷琳堡雕出一座能夠真實反映朱可夫英雄性格的雕像。必須承認,烏拉爾軍區司令部大樓前的這座朱可夫雕像,比莫斯科紅場外的那一座生動多了,對朱可夫的性格刻畫得“真實”多了。
朱可夫和我們中國的彭德懷元帥一樣,出身於貧苦農民家庭,來自生活底層,他和勞動人民有著一種天然的情感聯係。真正的英雄都是懂人性、重人情的。我從古今中外一些著名戰將身上發現,他們的情感世界中有一種共同的“基因”:他們無一例外地深愛著自己的母親,同情窮人。
我想起了朱可夫回憶錄中的幾個場景。朱可夫十三歲那年,父親送他到莫斯科去學皮匠。他寫道:“媽媽給我包了兩件襯衣、兩副包腳布和一條毛巾。還給了我五個雞蛋和幾塊餅,讓我在路上吃……然後,媽媽對我說:‘好吧,兒子,上帝保佑你。’說完,她就忍不住傷心大哭,並把我緊緊地摟抱在懷裏。父親的眼圈也紅了,眼淚不住往下淌。”走出村子,朱可夫想起在三棵橡樹旁邊那塊地裏和媽媽一起割麥子的情景,他當時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他問媽媽是否還記得。媽媽回答說:“孩子,我記得。當媽媽的對自己孩子的一切,都記得。隻是有的孩子不好,他們往往忘記了自己的媽媽。”朱可夫回答說:“媽媽,我絕不會那樣!”
朱可夫是孝子。他一生都在為戰爭奔忙,但隻要有機會,他就會回故鄉去看望父母和姐姐。衛國戰爭中,在莫斯科會戰前的緊張日子裏,西方方麵軍方向的情況一度很糟,斯大林命令朱可夫前去弄清情況,以便穩定那裏的防禦。朱可夫乘車前往尤赫諾夫地區,到第一線去查明戰場情況。經過樸羅特瓦河時,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時代。他坐車經過的地方離他家鄉斯特烈耳科夫卡村隻有十公裏,父親去世了,但他的母親、姐姐和她的四個孩子都還住在村子裏。他多麼想進村去看看他們,但重任在肩,時間緊迫,不能去。他馬上又想到,一旦法西斯德軍進了村,他們逮到了朱可夫的親屬,肯定會槍斃他們。他在心裏著急,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把他們接到莫斯科家裏去。三天以後,他派副官冒著危險把母親、姐姐和她的四個孩子接到了他莫斯科自己家裏。兩周後,他的家鄉真的被德軍占領了。朱可夫慶幸及時救出了媽媽、姐姐和姐姐的孩子。
朱可夫在經過莫斯科防禦前線一個叫美登的村莊時,看到一位老太太在被炸毀的房屋廢墟中尋找著什麼。他走上前去問她:“老太太,你在找什麼?”她抬起頭來,用兩隻睜大的、迷惘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下,什麼話也不說,繼續低頭尋找。旁邊有人對朱可夫說:“她因為悲傷而發瘋了。”前天德國飛機轟炸這個村莊時,她正在井邊打水,她的幾個孫子在家裏。她親眼看到敵人把炸彈扔在她家房子上,幾個孫子都被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