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克總統經過深思熟慮,亮出了精心設計的一招:他邀請俄羅斯總統普京、德國總理施羅德都來出席諾曼底登陸六十周年紀念大會。這是一個驚世之舉。希拉克通過這一舉動告訴全世界:二次大戰中的敵、我、友三方終於彙集一堂,他們麵對新的世紀,要共同為舊世紀畫一個句號,結束過去,共創未來。
希拉克,大手筆。法國實力不如美國,境界高於美國。
高盧雄雞,這一聲啼得高亢、雄壯。
五
普京總統接到希拉克邀請,想必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會對希拉克心生感激,但不會過於激動。二次大戰,蘇聯遭受損失最大,消滅敵人最多,戰勝德國法西斯的功勞也最大。想當年,斯大林的鋼鐵意誌,代表著俄羅斯的民族意誌,那是不可戰勝的。
過去還有一個不小的別扭:二次大戰中,究竟哪一次戰役是反法西斯戰爭的轉折點?蘇聯認為斯大林格勒戰役是轉折點,西方認為諾曼底登陸戰役才是轉折點。沒有誰出來當裁判,雙方都是以我為主,各說各的。過去,布爾什維克的思維向來比較僵化,覺得若是去出席諾曼底登陸紀念活動,那不是等於自我貶低斯大林格勒戰役的地位了嗎?所以,即使對方有邀請也不能去,何況人家也從來沒有邀請過。
俱往矣。
雖然,戰爭曆史可以為俄羅斯這個英雄民族作證,但今日之俄羅斯畢竟已不是昔日之蘇聯。雖然,普京靈魂中仍然保留有斯大林的某些精神基因,但今日之俄羅斯總統普京,畢竟已不是二次大戰中的斯大林。對普京來說,再像斯大林那樣端起架子與西方大國首腦們打交道,顯然不現實。比較現實的態度是放下架子,走進群體,為俄羅斯找到新的起點。
蘇聯曾經那麼強大,最終垮台、瓦解,教訓太深了。普京接手之後,也一直在反思,今後的俄羅斯之路應該怎麼走?至少,走進群體,顯然是他得出的重要結論之一。為了走進群體,普京自己也在積極創造這樣的機會。2003年5月底,俄羅斯隆重紀念聖彼得堡建城三百周年,邀請世界各國首腦都去參加,中、美、英、法、德,東西方大國首腦都去了,搞得隆重熱烈。此次希拉克邀請普京前去出席諾曼底登陸六十周年慶典,這兩次活動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普京何樂而不去呢!
根據曆史教訓,世界上有兩種喜歡單打獨鬥的人,是難以堅持到底的。
一種是防守型的,腰圓膀粗,力能扛鼎,誰想惹他,上來一個撂倒一個,沒有對手。但扛不住對手太多,不是一個兩個,是一群,扛著棍,舉著叉,圍著他轉,要跟他幹。他背靠後牆站著:“來,誰敢上來?”一天兩天還可以,一年兩年能堅持,十年八年還能咬咬牙,長期對峙,神經得不到片刻鬆弛,有朝一日,垮了。
另一種是攻擊型的,手裏操著家夥,滿街亂轉:“誰敢不老實啊?”整天嚷嚷著要找人打仗,一天不打不過癮,身上癢得慌。找著打、追著打。都被他打怕了,恨得咬牙切齒:“這家夥太毒啦!”這個說:“搞他!”那個說:“搞他!”不跟他正麵幹,正麵幹幹不過他。想些刁招、毒招,也讓他吃點苦頭,知道點厲害。忽一日,後腦勺上咣當挨了一棒,兩眼一黑,亂冒金星:“誰?”一轉身,找不到人。連續幾次,神經緊張了,躺到床上做噩夢,忽地驚醒坐起來:“誰?”沒有人。照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得精神分裂症,早晚也會垮下來,因為他太不想讓人活了。
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水滸傳》裏有一個故事,說的是魯智深被發落到大相國寺看菜園,酸棗門外有二三十個破落戶潑皮前來尋釁。魯智深到這裏來看菜園,今後主要同這幫人打交道,剛來就撞上了。上來兩個帶頭的,一個叫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青草蛇李四,跪在糞池邊向他叩了頭不肯起來,想等魯智深過去扶他們起來時抱住他的腿將他翻進糞池裏去,給他一個下馬威。魯智深一眼看破,反被他一腳一個踢進糞池裏,兩個小子哭爹喊娘叫救命。魯智深回頭一聲喝:“誰敢跑?跑一個踢一個,都叫下糞池!”嚇得眾潑皮目瞪口呆。魯智深適可而止,喝道:“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眾人將糞池裏的兩個救起,臭不可聞,魯智深罵了一聲蠢貨,哈哈大笑道:“且去菜園池子裏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你看看,魯智深才是高明的政治家,他知道,這時和這些破落戶潑皮取得直接溝通,比對他們動武更重要。魯智深先召集他們開會,喊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會議當然由魯智深主持,規格也不高,湊合著坐在地上開。他自己先居中盤腿坐定了,指著眾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甚麼鳥人,來這裏戲弄灑家?”魯智深問得實誠,眾潑皮也答得到位,都說,他們祖居在此,平日裏靠賭博討錢為生,這片菜園是他們的飯碗,大相國寺裏曾幾次使錢,也奈何他們不得。魯智深也如實相告,他原是河西延安府提轄,隻因殺人多了,自願出家,從五台山來到這裏。眾人覺得魯提轄雖然功夫了得,但此人通人性、有人情味,可交。於是買了酒菜瓜果,拿來請他客,一邊喝酒,一邊看他練拳演武,圍著他轉了。魯智深喝到興致高處,倒拔垂楊柳,眾潑皮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又幾日,魯智深覺得總吃窮兄弟們的過意不去,自己掏錢,請人進城沽了兩三擔酒,殺了一口豬、一隻羊,回請眾人。一來二去,雙方關係越發融洽,打成一片了。
隻是,施耐庵有一個細節沒有深入交代:眾潑皮指望從菜園裏得到的那一小部分經濟利益,不知道魯智深是怎麼處理的?這裏有個問題是,魯智深新來乍到,眾潑皮為何要與他尋釁作對?因為他們要靠菜園生存,魯智深來看菜園,等於奪了他們的飯碗,直接威脅到他們的生計。這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矛盾,眾潑皮怎能不急?魯智深的高明處在於,既要製服他們,又要讓他們生存得下去。此後,再沒見雙方為此引起過摩擦,說明雙方都把握有度。想必,魯智深不會不給眾潑皮留下一點生計,眾潑皮也不至於把菜園折騰得讓魯智深在方丈麵前下不了台。
六
德國總理施羅德接到希拉克總統的邀請,想來最是百感交集。德國人發動了兩次世界大戰,一度在世界上名聲狼藉。希特勒對人類文明犯下了深重罪孽,世人對德國法西斯深惡痛絕。二次大戰,德國戰敗,怎麼處置它都不為過。半個多世紀以來,德國一直抬不起頭,這也叫自作自受,它應該好好反省。
關於德國,有很多舊話可說。單說一件事:當時“三巨頭”討論戰後如何處置德國,羅斯福堅持要對德國“五馬分屍”,將它切成五塊。他甚至還產生過將德國分割成一百零五個省的設想。他的意圖就是要通過肢解德國,防止德國軍國主義複活。斯大林則認為,對德國肢解是要肢解的,但不應當通過消滅德國的辦法來解決德國問題,因為德國是消滅不了的,就像德國消滅不了俄羅斯一樣。應當通過使德國非軍事化和民主化的辦法來防止德國軍國主義複活。為此,一定要消滅德國法西斯組織和法西斯軍隊,對罪惡累累的第三帝國領導人應當交給各國人民審判。無疑,斯大林的認識比羅斯福深刻得多。
又是丘吉爾,他心裏不同意羅斯福的方案,但很講策略,巧妙地將話題輕輕一撥,就被岔開了。他說,現在大家都同意肢解德國,但是實行起來太複雜。究竟如何分割為好,先要對曆史、地理、種族、經濟等各個方麵的現狀進行深入調查,還要組織一個專門委員會對上述情況進行複核,複核之後他們自己先要認真研究,然後才能向我們提出正式建議。但是我們的會談最多隻有五六天,時間根本來不及。因此,丘吉爾建議可以簡單一點,把德國分成兩個部分,普魯士和奧地利為一部分,巴伐利亞為一部分。
丘吉爾的發言是一杯及時的“冷飲”,大家聽了之後心裏的火氣不是那麼大了,逐漸降溫。經協商,分為蘇、美、英三國占領區。後麵又出來一個動議,法國也要加入四國對德管製委員會,要另劃一塊地盤由法國占領。斯大林不同意。幾經爭執,斯大林表示,隻要不減少蘇聯占領區,他不再表示異議。於是決定從美、英兩國占領區中劃出一塊來,由法國占領。最後,分成四國占領區。
西方大國的首腦都是學解剖學的,他們的拿手好戲是將一些國家肢解,通常是由美國主刀。二次大戰後,被他們肢解了多少國家?德國、朝鮮、越南、巴勒斯坦、中國。除了越南和德國已經重新統一,其他被肢解的國家,傷口裏都被塞進了紗布條,至今久久無法愈合。
另一件事是關於德國的戰爭賠償問題。開始蘇聯要求賠償的數額很大,羅斯福和丘吉爾都說,要接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教訓,戰爭賠償開價太高,戰敗國難以承受,效果反而不好。丘吉爾問道,如果蘇聯賠償要求太高,德國發生饑荒怎麼辦,大家能不管嗎?羅斯福也說,他支持蘇聯的賠償要求,但以不使德國人挨餓為限度。
丘吉爾提出不要把戰敗國逼上絕路,這個思想不無價值。可是,想當年中國在鴉片戰爭中戰敗後,英國對中國可沒有這麼大度。甲午戰爭戰敗後,日本更是把中國往絕路上逼。況且,德國是侵略者,中國是被侵略。德國尚且能得到最後一點憐憫,他們對中國連最後一點憐憫都不曾給過。想想老牌帝國主義欺負中國的曆史,那真是欺負到家了。中國是禮儀之邦、仁義之邦。二次大戰,日本侵略中國,中國人民遭受了多麼深重的災難?後來中日建交,中國政府對日本一字未提戰爭賠款要求。周恩來總理主持中國外交工作長達半個世紀,他的仁義之心勝過西方政治家不知多少倍。
由於德國兩次發動世界大戰,由於希特勒法西斯滅絕人性的戰爭罪行,德意誌民族背上了沉重的曆史包袱。但是,德意誌民族畢竟是一個有著堅強意誌的民族,他敢於誠懇認罪,低頭思過,逐步取得了世人諒解。戰後,德國給人的感覺是德意誌民族在反思、在覺悟。這樣說的主要依據是,戰後聯邦德國的曆任總統、總理,無論他們的國內政見和政策有多麼不同,在勇於承認德國戰爭罪責這一點上卻保持一致。他們一個個都站出來向世界承認,納粹對猶太人所犯的罪行“現在和將來都是德國人的恥辱”,“是德國曆史上最惡劣、最無恥的事件”,“國家成了有組織犯罪的凶手”。勃蘭特總理在華沙猶太人殉難紀念碑前濕漉漉的大理石地麵上雙膝跪下,代表國家表示悔罪,使世界為之動容。科爾總理在莫斯科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大會上致詞說:“我向死難者們請求寬恕。”
德國在這方麵的表現的確比日本好,日本各方麵都“小”,不大氣。
德國以誠懇態度認罪、反思、覺悟,這是會有回報的。第一步,世界會諒解它;第二步,世界會接納它。此次希拉克總統邀請施羅德總理出席諾曼底登陸六十周年慶典,極具象征意義,這是一個轉折、一個過渡。世界已向德國張開雙臂:來吧,這孩子做錯了事,在外麵孤獨徘徊很久了,回家吧。
施羅德來到諾曼底,神情凝重地下蹲著向戰爭死難者獻花,並再次對納粹德國在“二戰”中屠殺法國奧拉杜爾村六百多名平民的行為感到“羞愧”。但他已不是單純自責,而是和大家一起來共同譴責戰爭。他告訴大家,他在“二戰”中失去了父親,他同樣是戰爭的受害者。然後他說:“最重要的是,這些記憶幫助我們團結在一起,使我們有了共同觀點。”什麼共同觀點?反對戰爭,維護和平。從施羅德的講話中,人們開始看到一個新德國的形象。
法德兩國之間,差不多有過百年交戰史,兩國都曾深受戰爭之累。希拉克總統此次邀請施羅德總理前來出席諾曼底登陸六十周年慶典,還有另一層含意:借此化解兩國百年恩仇,共創未來。施羅德說,他此次來出席慶典,“標誌著我們最終克服了曾把德國和法國分開的障礙,清楚表明法國和德國希望一起作為歐洲的一部分繼續邁步向前”。
歐洲是歐洲人的歐洲,鄰居們好好和睦相處吧。
在新的世紀裏,戰爭之路是再不能走了,共同為謀求世界和平與發展多出點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