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條線索平行對應的,還有另一條線索——那就是西方對馬的神化和崇拜。這裏,尤其應該注意到林梅村近年來從西域語言學研究的角度提出的一些新認識:“我們最近無意中發現,吐火羅人所謂的神其實是龍。龍字在吐火羅語B方言中寫作nge/ng(龍),在A方言中寫作nke/nk(龍),在樓蘭方言中寫作nga(龍)。這些詞形清楚地表明,吐火羅語神、龍兩字為同源詞。……值得注意的是,吐蕃人稱馬為‘hrang’,這個讀音十分接近漢語的‘龍’,……凡此表明,龍乃原始漢藏語對馬的稱謂。”(林梅村:《吐火羅人與龍部落》,收入其文集《漢唐西域與中國文明》,頁79-81,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在他的另一篇論文中,根據中亞大月氏人墓地“黃金之丘”(Tillya-tepe)——阿富汗席巴爾幹王陵出土的宗教藝術品,他進一步揭示中亞吐火羅人(大月氏人)的原始宗教龍神崇拜中龍與馬的關係:“大月氏人龍神的藝術形象有兩個特點。第一,大都表現了馬蹄和馬鬃,其藝術原形顯然是馬;第二,往往成對出現。我們認為,吐火羅人的龍神源於古代印歐人宗教中的雙馬神。”(林梅村:《吐火羅神祇考》,收入其文集《古道西風——考古新發現所見中西文化交流》,頁7,北京:三聯書店,2000年。)
沿著這一研究思路,其實還可以補充有關大月氏人龍神的第三個重要特點,即:這些雙馬神常帶有雙翼,是可行於天空的“天馬”。如在大月氏人的“黃金之丘”中出土的一件雙馬神黃金墜飾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雙馬神像的肩部生出有短而豐滿的翼,翼分為三支羽翅,上麵各鑲嵌有寶石,但馬的身軀卻已被拉長,如同中原漢地龍的身軀(采自Victor Saranidi :The Golden Hoard of Bactria: From the Tillya-tepe Excavation in Northern Afghanistan,New York,1985,f.ig.45.)。
類似這樣的“雙馬神”圖像近年來有學者作過深入的探討,將其納入到歐亞大陸曾經十分流行的“一人雙獸母題”這一題材中加以考慮(郭物:《一人雙獸母題考》,《歐亞學刊》第四輯。)。在印歐人的原始宗教中,雙馬神是其原始宗教傳說中最為古老的神祇之一。據雅利安人的宗教傳說,雙馬神是一對孿生的青年神使,常在黎明時刻降臨,給人類帶來財富,免除災難和疾病。而在印度-伊朗許多部族的宗教觀念中,馬一般又是太陽神的象征或者帝王的標誌。印度婆羅門經典《梨俱吠陀》和古代伊朗聖經《阿維斯塔》中,馬的形象被賦予了多種含義,或許最終都可以溯源到印歐人雙馬神崇拜體係(郭物:《一人雙獸母題考》,《歐亞學刊》第四輯。)。
在歐亞草原地帶的考古材料中,遺留有許多雙馬神崇拜的圖像與遺跡,包括雙馬神石像、雙馬頭埋藏習俗等。隨著歐亞草原古代遊牧部落的不斷分化並向四方遷徙,斯基泰人、塞人、中亞的大夏人、粟特人當中也可能將這一崇拜帶到中國的周邊地區。如1969-1970年,在哈薩克斯坦發現的伊塞金人墓當中(時代約為公元前五世紀),墓主人頭冠的基座上有雙馬神像,其特點是雙馬“帶翼長角”。前述阿富汗北境席巴爾甘東北5公裏處黃金之丘第2號墓主人的耳墜上的圖案更是耐人尋味,其式樣為雙龍守護國王的一人雙獸母題,雙獸的後半身向後翻轉,又具有雙馬神的韻味,可以說是龍與馬的合體形象,具有典型的歐亞草原藝術特點。此處墓地的時代約在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一世紀,其中第4號墓墓主被推定為大月氏王公丘就之父,類似的以龍為主題的藝術品被認為是大月氏本族的文化藝術,而這一體現龍神崇拜的母題也有學者認為“實際上是源於古代印歐人宗教中的雙馬神”(林梅村:《吐火羅神祇考》,收入其文集《古道西風——考古新發現所見中西文化交流》,頁7,北京:三聯書店,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