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海是新租到我家的房客,30出頭,唱采茶戲的。母親以前也唱過采茶戲,我們有了共同的話題,很快便熟悉了。他生在戲曲世家,父母都是采茶戲演員,剛出道沒幾年就成了縣劇團的當家小生。可惜好景不長,傳統戲曲漸漸沒了市場,劇團陷入困境,最後連工資也發不出了,團裏的人紛紛改行,自謀出路。建海在家裏閑坐了幾年,妻子又沒工作,迫於生計,隻好來翠蘭街賣藝。除了唱戲,他一無所長。
翠蘭街是省城最有名的夜市,離我家隻隔著一條街,夜幕一拉開,這條老街便生機煥發,食客雲集,各式江湖藝人也紛紛粉墨登場,吹拉彈唱、南腔北調幾乎無所不包,熱鬧非凡。賣藝人首先要“問台子”:“大哥,來一曲吧?老總,我給您唱一段怎麼樣?”征得客人同意,他們才能表演。這些賣藝人成了翠蘭街一大景觀,遠近聞名。
建海晝伏夜出,白天睡覺練功,晚上出去賣藝。剛開始,他拉不下臉皮,擠不出笑,自然問不到台子,一個星期都沒開張。見他落魄的樣子,我說,問台子不難啊,跟著別人學不就成了嗎?他說,我學不來,總覺得賣藝跟要飯的實在沒有多大區別。他始終難以逾越自己心裏那道坎,再這樣下去,恐怕連吃飯都成問題。到底是生存要緊,他的臉皮漸漸變厚了,學會了叫台子,偶爾會有點生意。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在翠蘭街吃夜宵,正好看見建海在鄰桌問台子,“老總,正宗采茶戲,來一段嗎?”“啪”,那人上來就給了建海一個耳光,舌頭還打著卷,“你敢罵老子?”那人臉色紅得像豬肝,明顯喝高了,竟以為建海罵了他。建海嚇傻了,捂著臉轉身就逃,那人還想追出去,被我上前攔住。見我這邊人多,旁邊人把他拽了回去,建海才躲過一劫。
第二天,建海專門來向我道謝。我說,沒什麼,誰叫咱們同在一個屋簷下,既然遇上了哪能袖手旁觀。他滿臉感激,說要請我喝酒,我爽快地答應了。一瓶劣質高粱,一碟花生米,再加上幾包榨菜,揭開他的鋪蓋,我們坐在床板上把酒對飲。兩杯下肚,我們已經稱兄道弟了,建海眯縫著眼睛說,想當年我也風光過的,那時劇團經常有演出,我在當地也算個人物,走在街上還時常被陌生人認出來,妻子就是那時看中我的。說到這,他的眼裏忽然放出異樣的光芒,但轉瞬即逝,然後重重地歎息一聲,我原本也是個極要臉麵的人,沒想到淪落至此!我安慰他,這也是憑本事賺錢,藝術還在啊,不過是換了種方式而已。他不再言語,隻是搖頭苦笑,一仰脖子,“咕咚”一大口,嗆得涕泗橫流,仿佛要把心裏的苦悶一飲而盡。他醉了,我知道,昨晚那一巴掌,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窩。
建海的生意依舊不好,賣藝人相互間競爭異常激烈。已經兩個月沒交房租了,他拿不出錢,求我寬限幾日。我說,錢沒問題,可是你想過沒有,現在還有幾個人願聽你的“正宗采茶戲”,不如向別人那樣搞點節目創新,你看人家的生意不是很火嗎?他趕緊搖頭,連說不行,讓師傅知道了決不會輕饒我,寧可出去討飯,我也不能糟蹋了藝術。我說,藝術能當飯吃嗎?不然的話,你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他一下子噎住了,剛要出口的話被生生吞回去,勾下頭,默默地轉身走了。顯然傷了他的自尊,話一出口,我就感到後悔。看著他單薄的背影,我輕輕地搖頭歎息,忽然想起了電影《喜劇之王》,周星馳飾演的尹天仇,窮得連飯都吃不上,整天遭人挖苦戲弄,還念念不忘“其實我是一個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