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是從一陣刺耳的鬧鈴聲開始的。
從住進凱拉斯學院學生宿舍的第一個月起,林寶晨就不得不養成用鬧鍾叫醒自己的習慣。這裏的生活往往因為苛刻的學習任務而變得非常不規律,鬧鍾是唯一可以糾正生活規律的道具。
他悄悄下了床,輕輕喊了一聲林格。沒有回答。他走近林格的床鋪,發現已經空了。
這哪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
林寶晨走到窗戶邊,大口地吸進外麵的空氣。今天的天色似乎很好,空中幾乎沒有雲。窗外是一片明淨的世界,不像前幾日的早晨,都籠罩在濃霧裏,壓得人胸口發悶。
整理完畢,夾上筆記本,林寶晨勁頭十足地奔出了宿舍樓。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的關係,他的心裏像打開了一扇封閉已久落滿灰塵的天窗,整個人都豁然開朗起來。他隱隱地預感到,在日落之前,將會發生一件不尋常的事。
本來,上午有一次對林寶晨來說非常重要的課,可他斟酌了很久,還是決定去圖書館查找嚴冬的資料。
嚴冬。
林寶晨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如果不是半城先生提起,他大概根本無法知道從凱拉斯學院走出去的這個叫嚴冬的人。自從聽到半城先生對嚴冬極高的評價後,林寶晨的心裏就萌生出一股衝動——他想和嚴冬見上一麵。他想親眼看看這個曾經也屬於這塊土地的傑出的人。或許他在見到他的時候,會存心要他難堪,搞個惡作劇什麼的,跟陳小滿學上兩招,叫嚴冬不要小覷了自己。然而,這些如今都不可能了,因為這個人失蹤了——他躲到了世人的背後,誰都看不見他。半城先生讓林寶晨把他揪出來,這對林寶晨來說,也算正中下懷。
林寶晨一路走,一路思考。他已經習慣這樣了。來到圖書館門前的石階上,他下意識地抬頭看著那些青色的瓦片和高高揚起的簷角,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邁步進去。林寶晨進的是三座圖書館中最大的那一座,裏麵存有凱拉斯學院最機密的文件檔案。負責管理這座大館的是一位叫李叟的鰥夫。他一輩子都在這圖書館裏,終身未娶,是學院裏為數不多的幾個知道機密檔案所在的人之一。李叟雖名義上不是圖書館館長,但他實際上已經形同館長。他幾乎就是個天生的圖書館管理員,唯一的缺點就是耳根子軟。林寶晨能夠得以通過他的手一睹凱拉斯學院的位置圖就是例證。這個缺點對一個需要終身保守秘密的人來說,幾乎是致命的,可他仍然在館裏呆著。沒有人敢解雇他。校長、上一任校長,全是他的學生。活在世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他的晚輩,誰也勸不動他。好在從來沒有一個秘密透露出去。李叟自有他的一套。
自從上次看過地圖後,林寶晨每次來圖書館必先找到李叟問候一聲。這一舉動讓李叟很欣喜。他時常跟林寶晨提起那天的事情,說那份地圖他從來沒有給學生看過,可對林寶晨,他鬼使神差地破了例,不知為何。
仿佛人人都看準了今天是個好日子,連圖書館裏的人都比平常多了許多。林寶晨隻得找了個稍微偏僻的座位。他放下筆記本,來到了卡片查閱處。這裏存放著所有的館藏書目的目錄。他找到了標有大寫字母Y的木櫃,抽出抽屜,露出滿滿一抽屜的硬紙卡片。他仔仔細細地一張一張翻過去,卻隻在一張卡片上見到嚴冬這個名字。那是嚴冬的畢業論文。凱拉斯學院的傳統是,每一位畢業生的畢業論文都將被收錄在圖書館中,永不銷毀。林寶晨記下了索取號,開始在縱橫交錯的大書架空隙間穿梭。圖書館他不知來過多少次,自然對這裏的布局熟悉得很。很快,他就在某個書架前停下了腳步。他的手指頭按順序劃過一排排厚薄不一的書脊,發出輕微的撲棱棱的響聲。最後,它停在一個被抽空的位置上。
論文不在了!
林寶晨向凍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手指一直停在那個位置。他的身體沒動但腦筋轉得飛快,他考慮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誰拿走了嚴冬的論文?此刻唯一能回答這個的問題的恐怕隻有一個人了。
林寶晨幾乎是小跑著來到李叟麵前。圖書館裏許多閱讀者被他的腳步吸引了,紛紛看著這個唐突冒失的小夥子。
“你好,李叟先生。”
“你好,年輕人。”李叟的眼鏡搭在鼻尖上,額頭上卷起一道道皺紋。
“又要請你幫忙了,李叟先生。”林寶晨說,“隻是一個小問題而已。”
“說吧,隻要是這圖書館裏的事情我都能回答你。”
“謝謝。是這樣,我在找一個叫嚴冬的人的資料,館裏似乎隻有他的畢業論文。可書架上沒有,我想問問,是不是有人借走了?”
“嚴冬?是學院的學生嗎?”
“是的,呃,應該說曾經是,他已經畢業了。他是半城先生的學生。”
“哦。讓我看看。”
李叟滿是褶皺的手指麻利地翻閱起麵前的記錄簿。他的指甲很長,卻很美觀,看得出來那花了他很大工夫來修理。林寶晨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張臉,還有手,都像老巫師才有的。
“不,沒有。”李叟說,“如果沒有丟的話,那我能夠確定,你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裏的某個人手上。”
林寶晨匆匆掃了一眼圖書館裏坐著的那些人:“這裏?”
李叟慈祥地一笑,眨眨眼睛,表示愛莫能助。
“或許,你應該另想辦法,”李叟說,“半城先生的學生,他自己應該了解的。”
“謝謝。”林寶晨離開李叟,回到自己的座位。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眼梢的餘光中。
“林格?原來你也在這裏。”
林格聽到聲音,隻輕輕地答應:“嗯。”他正站在兩排書架當中,聚精會神地盯住手上一份卷宗模樣的東西看,林寶晨站起來離開座位,來到林格身旁,也去看林格手上的東西。
他看到的是這樣的文字片斷:
黑色代表否定,代表原始恐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在德國成立了一支非法軍隊,名字叫做黑色德國國際軍。沒過多久,曆史又推進到法西斯猖狂橫行的的那段時期,他們的兩位元首——希特勒與墨索裏尼,似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黑色來武裝他們的爪牙。希特勒的黨衛隊、墨索裏尼領帶下的意大利法西斯軍事聯盟,都身穿黑色製服和襯衫。而在一百多年前,一個同樣讓全世界震驚的歐洲人被一直軍隊欺騙了。那個歐洲人名叫拿破侖•波拿巴。他與某支軍隊簽訂了停戰協定,但那支軍隊沒有信守承諾,公然撕毀協定,發動戰爭。這支軍隊在曆史上沒有太大的名氣,了解這段曆史的人才知道它由“黑色公爵”領導,叫做“黑色分支”。
更為普通人熟知的是西方傳說中的巫覡所養的寵物,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黑貓。貓數百年來被歐洲人認為是邪惡的動物,全身烏黑的貓對於正常人來說,即使沒有任何暗示,都會令人不寒而栗。這就是黑色對人的魅惑。
……
在世界範圍,文化程度與民眾喜歡紫色的程度成正比。紫色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感性。那些超越正常角色關係的邊緣人物有意識地選擇紫色,例如同性戀。在法國,同性戀人群被稱作紫色團體……在曆史上,紫色在婦女解放運動時期達到了鼎盛。
……
“這裏麵的見解很有意思,”林寶晨說,“到底是誰寫的?”
“他。”林格翻過卷宗的封麵,手指在一個名字上。
“嚴冬!”
沒錯,正是他。他的名字上方還有兩個更大的字——色論。
“是的,這就是他的畢業論文。”
“原來鬧了半天它在你手裏,真沒想到。這《色論》難道真的隻是研究各種顏色?”
“不,你剛才看的隻是它的開始,是通俗、有誘惑力的引子,一般的論文不都是這樣麼?我已經瀏覽過了,引子後麵就開始心理學與光學範疇的專業論述,好多術語我都看不懂。不過,他的一些見解我看懂了,我覺得很獨特,深不深刻暫且不論,比起那些膚淺敷衍的論文,大概已經勝過好幾倍去了。”
“這上麵有沒有嚴冬的信息?”
“有一些,但對我們來說,太少了。”
林寶晨從林格手中接過論文,發現它被裝訂得很漂亮。在扉頁背麵,有一段簡短的文字。
嚴冬,男。凱拉斯學院第七百六十一屆學生。在校期間獲物理學、統籌學、心理學以及考古學學者學位。順利畢業。
林寶晨一眼掃視完畢,搖搖頭:“真不虧半城先生那樣誇讚他。有沒有更詳細的?”
“有。”
“在哪裏?”
“第八十九星座。”
林格說完揚起嘴角,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第八十九星座”是凱拉斯學院的學生們私下裏對存放學院機密檔案的地方的稱呼。眾所周知,滿天繁星隻分為八十八個星座,根本不存在第八十九星座,如果有人被告知,在八十八星座之外,還有第八十九星座,還有第八十九星座,那這個人會是怎樣一種反應?凱拉斯學院所有秘密的所在對學院裏的學生來說,就相當於這第八十九星座——充滿誘惑和神秘感,可又無法親眼看見。
當然,“第八十九星座”並不是對每個人都是神秘的。林格的笑正因為這個。
“你還讓我去?”林寶晨一臉苦相,不情願之極,“上次是我的運氣好,李叟先生不知怎麼就被我說動了心,才拿出地圖讓我看。這幾乎是破天荒的待遇了。別看現在老先生對我更加照顧,心理指不定怎麼後悔呢。我猜,一定滿肚子都是後悔。”
林寶晨偷偷地朝門口看了一眼,李叟正在一門心思地捏著放大鏡看書。
“好吧,如果你不去,我就退出。”林格毅然說,“請你告訴半城先生,不是我不願意調查,而是你林寶晨不配合。走了。”
“別走。”林寶晨拉住林格的衣袖,往書架的更裏麵挪了幾步,“你讓我想想。”
“不用想了,你必須這麼做,”林格說,“否則,我們隻能承認失敗,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承認自己是失敗的。”
林寶晨在原地轉了幾個圈,似乎他需要身體上每一塊骨頭和肌肉來思考。
“隻好去碰碰運氣了。不過我不認為他還會為一個普通學生法外開恩。你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孫子。”
“別廢話,趕緊走。不是孫子也得給我裝孫子。”
林格使勁推了林寶晨一把,幾乎直接就推到了李叟跟前。
“想到別的辦法了?”李叟依舊和藹地對待麵前的小夥子。
“想是想到了,可難度有點大。”
“那麼,你為什麼不揀個容易的辦法——直接去問半城先生?難道他不願幫助你們?”
“不,不,是我們在幫助半城先生,其實也算是他幫助了我們,因為……他給了我們一次曆練的機會。”
“哦,你都把我弄糊塗啦,小家夥,”李叟攤開雙手,“到底是誰幫助誰?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說了‘我們’,另一個就是你那個聰明的弟弟吧。”
“對不起……”林寶晨閉上了眼睛,可嘴上的微笑保持著,幾秒鍾的時間裏,他的心裏在盤算著什麼,或者在整理思緒,接著更加清楚明晰地告訴了李叟他的想法,“李叟先生,我想請您再幫我一個忙。”
“盡管說。”
“我們需要嚴冬的資料,詳細的資料——包括半城先生不能提供的——我們都要。”
“所以……”
“所以,請您將嚴冬的封存檔案借由我們看一眼。”
“不,別這樣。”李叟突然冷峻下來,臉上仿佛噴上了一層冰霜,“恐怕我辦不到。不要懷疑我,年輕人,我有的時候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慈祥。那些是別人的隱私,也許你可以從其它人的口中得知一些消息,他們甚至會說,那就是深藏在圖書館中的秘密,我不方便說那是真是假,但即使我不說你們也能夠自己判斷。傳說始終是傳說,不能代替真實。真實,它不在我的後院裏,不是我的養的雲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說,我是一個保密者,一輩子了。”
“那麼……忘記我剛才說的話吧。”林寶晨強迫自己微笑,“我隻是碰碰運氣罷了。我理解您的苦衷。”
“好,好。理解就好。孩子,我傷害到你了嗎?”
“當然沒有,”林寶晨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一切都是我的錯,您做得很對。”
李叟微笑了一下。
林寶晨雙肩下垂,一副受挫的樣子回到林格身邊。
“不用說,我知道結果了。”林格扭頭就走。
“等一下,你去哪裏?”
“放心,我不會放棄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自己失敗。現在我去查曆史上關於傳國璽的記載。我覺得從這裏下手會更容易些。至於嚴冬,暫時當他是一個普通人好了,就如同那個古董商人,他們隻是接觸過這傳國璽而離奇失蹤的人。或許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和失蹤事件半點關係都沒有。現在隻能這麼想了。你瞧,我們總是取下下策,看來,你不得不去找半城先生了。”
“等等。”
林格不耐煩地扭過頭:“還有什麼吩咐?”
“今晚回家一趟吧。媽媽托人來說,她有事跟我們說。”
“行。”
林格離開了圖書館,留下了萬分失落的林寶晨。他的手中有一份論文,題目叫“色論”。他再次坐回座位上,呆呆地望著前方。四周的人在他眼裏都不存在了,陽光不存在了,空氣也不存在了,他感覺自己身在真空的黑暗中,無比孤獨。他覺得林格變了,變得沒有人情味。以前遇到的困難再大,兄弟倆都能克服,因為他們能夠互相扶持,就像無數對親兄弟所做的那樣。然而現在,任何一個小小的難題,就能擋住他們的去路,並且隨時可能給兄弟倆的關係造成惡果。林寶晨又想起了林格中毒那天對他這個當哥哥的的控訴。他越琢磨就越覺得那控訴的內容是精準的,發自弟弟的五髒六腑和每一個毛孔。林格正是衝動叛逆的年齡,做事不顧後果,同所有處於青春期的男孩一樣,竭力顯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不甘平凡。這些林寶晨都能理解,現在的林格就是以前的自己,幾乎沒什麼兩樣。從幼年開始,林寶晨基本上對林格擔負了半個父親的責任,也由於林格一直都信任和依賴自己,比如一同隨父母走親訪友,到了吃飯時間,林格總是手足無措,林寶晨站哪裏他就站哪裏,林寶晨夾什麼菜他就夾什麼菜,就如同林寶晨的影子。沒有人願意做別人的影子,除非他沒有自我意識。
林寶晨有些自責,自己對弟弟的影響似乎比預料中的大,直到二人都進入了凱拉斯學院,林格才算是真正長大了一些,長大後的林格以為童年時的自己受到了林寶晨的壓迫,可他對林寶晨心懷愧疚。雙重情感隻是如今的林格這種若即若離的狀態。林寶晨就是這麼想的,他太了解林格了,就像林格了解他一樣。
想了一陣,林寶晨覺得該回到正題了,遂收了筆記本要離開圖書館。
他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又倒退著回到他坐的地方。在那地方的左邊,一道書架向更左的那端延伸開去,盡頭是與另一道書架之間的過道。就在那條過道上,剛才閃過了一個人形黑影。林寶晨決定追過去看看。不知是誰在這書香四溢的館裏幹什麼勾當。林寶晨放鬆了腳步,像小貓似的迅捷地來到剛才黑影所在的位置。這裏相當於一個十字路的中心點,前後左右都沒有人。憑著直覺,他選擇了正前方。他筆直地走著,每經過一個書架,都要向兩旁看上一眼。他見到了幾個人,那些人或捧著一本書站在一個地方鑽研,或頻繁彎腰查找資料,身形都不太像剛才的黑影。難道,是幻覺?林寶晨搞不清楚,索性順原路返回。
可黑影又出現了。就在一個極短的瞬間,這個黑影再次出現在林寶晨視野裏的某一片區域。林寶晨就像一隻青蛙,或者一個訓練有素的獵手,抓住了這個瞬間,並且明明白白地看準了黑影移動的方向。他幾乎沒有抬起腳,讓自己像溜冰那樣,平移著追過去。在第三個書架旁,他終於抓到了目標。
沒有夕陽,也沒有風。電影院門口沒有了排隊買票的人。隻有牆角處一個乞丐,正和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對話。
“我們又見麵了。”
“是的。”
“我真希望還能見到你,先生。你知道,做我們這行的,很少有回頭客。”
“當然,我想同情心不會用在一個人身上兩次。”
“可是你已經給過我一次錢了。”
“是的。可我不是出於同情,我們是在做交易。”
“不,不要那麼冷漠無情好嗎?別叫它‘交易’,我寧願叫它‘友誼’。”
“隨便你吧。現在,‘友誼’又來了。”
“我早就猜到了,先生,我們是朋友,不是嗎?上次我幹得還不錯吧。”
“馬馬虎虎吧,你的那些字……寫得可真醜。”
“這不能怪我,先生,我隻懂一點點蒙古語,一點點。”
“好吧,一點點就足夠了。實際上,對一般人來說,那一點點就可以讓你成為學者了。”
“學者?我大概忘了告訴你,我已經是個語言學家啦。信不信由你。”
“我無法相信一個語言學家居然在這裏乞討。”
“得了吧,我才不願去當什麼語言學家。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
“我是不是應該長話短說?哈哈,對不起,很久沒有人陪我這樣聊天啦,所以話才多了起來。”
“沒關係。”
“我告訴你,這世上有兩種人,走到哪裏都有飯吃。”
“哪兩種人?”
“乞丐和語言學家。而我,兩種人都是。它們都是我的職業。”
“你每天在這裏做什麼?”
“乞討。”
“除了乞討。”
“看電影。”
“你也進電影院?”
“不,我在外麵看。”
“露天電影?”
“不,我看那些進電影院的人,他們也是電影。”
“算了,再說下去,你又會多了一個職業——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