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先生有沒有說必須在什麼時間之前找到人?”
“這倒沒有。”
“那就等著,”陳小滿用舌尖舔舔中指,將書翻過一頁去,“該幹嘛幹嘛。”
“山洞?!”
一種偏高偏緊的聲調從林寶晨的嗓子裏跳躍出來,好像一段綢子從雜亂的竹絲中被抽出來。
“山洞……桃花源……難怪……”
“什麼?”
“哦,沒什麼,”林寶晨想起昨天下午林格頭腦混亂時隨口說出的那段《桃花源記》裏的文字,問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山洞?你進去沒有?”
林格搖搖頭:“那洞藏在一片帶刺的藤條後麵,你無法想象那裏麵有多黑,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無底洞。山上的一小股溪水都流進洞裏去了。那時候,我實在無法壓抑住好奇,趟著水,撿起一根木棒就往裏走。可我怎麼也不會料到,這洞看起來大,但沒走幾步就變得非常狹窄,我本來就已經體力不支,這時候又好奇又害怕,隻好往洞外退。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觸到了四周的刺藤,隻覺得兩塊肩胛骨一陣刺痛,再後來到了路上,刺痛消失,但是又像火烤似的燙人……那就是中毒的症狀是不是?”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麼一種毒,”林寶晨說,“師道先生見多識廣,認出你中的那是綠蜮的毒液。這種毒液發作的症狀可不是疼痛或發熱那麼簡單,它會刺激你的大腦神經,讓你興奮和衝動,你還記得昨天下午的事麼?”
“昨天下午……我隻記得我心裏難受得很,想大哭大笑,大跳大鬧,可我動不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動不了。我以為我渾身的血都在往外噴。”
“是嗎?”
依林格這樣說,昨天下午的他一定被綁在病房裏接受治療,或者以其他方式被控製住。
“我是不是幹了什麼出格的事情?”
“沒有。”
“真的沒有?”
林格依然將信將疑地盯著林寶晨看,直到林寶晨把餅幹放進他的手裏。
“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麼回來的?”
“走回來的。”
“那麼遠的路程,而你已經又餓又渴……”
“讓我想想,或許不是走回來的……對了,有一輛車,順道的車,載我回到學院。沒錯,就是這樣。我迷迷糊糊走了太久,所以到現在還以為自己是走回來的,真是可笑,其實當時的情況是,我掙紮著走上大路,然後剛好有一輛順風車,我招手,它停了下來,帶上了我,對,就是這樣。”
“林格,你聽我說,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下次做決定之前最好和我商量商量,我是說——關於我們的計劃。你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你再出事故。我們的計劃是兩個人的,你一個人做不來,你信我。我也一樣。事到如今,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也不用再等下去了,現在擺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我們隻需要有一個縝密的安排,就能一舉解開隧道之謎。這樣,就離我們的目標更近了一步。”
“你早該這麼想了,而不是一天到晚縮在圖書館裏。你放心吧,我會和你好好合作。”林格冷冰冰地說,“論文通過之後,我就申請提前畢業。”
“隨便你。”林寶晨看了他一眼,“好吧,我來告訴你,接下來的兩天裏我們要做什麼。”
走出醫院,林寶晨才覺得外麵的空氣有多麼新鮮。醫院裏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明明知道那是衛生和潔淨的象征,可人們每每聞到它都伴隨著病痛,久而久之,它就成了痛苦的誘導物,越來越遭人們的厭惡和排斥。世間的事往往就是這樣顛倒錯亂。
離了院門不遠,林寶晨又踅了回去,站在接待處向值班員打聽消息。林格床頭那一包餅幹自始至終縈繞在他腦際揮之不去。這件意外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擔憂,也讓他懷疑起自己對周圍一切的掌控力。醫院的值班員到底沒能幫到他。她隻能夠證明在今天早晨上班時間內沒有第二個人向她問起過林格。
回到宿舍,常樂和陳小滿都不在。林寶晨拿起鬧鍾一看,已經過了早課的時間,想必他們兩人上課去了。貼在牆上的課表清楚地印著,上午在主教三〇五教室有白化先生的課,那上麵“白化”二字被紅筆塗改成“白頭翁”。
“白頭翁”是一位銀發老先生,教授西方哲學史,在凱拉斯學院是上座率最高的幾位教員之一。後來據傳他犯了錯誤,惹下彌天大禍,被判決為政治犯,在牢房裏度過十年。十年後,白化先生重回凱拉斯學院教書,可還是與以前一樣好一樣受學生們的推崇,但有關他鐵窗生涯的傳聞卻一直沒斷,人們始終得不到關於白化先生獲罪的真實內幕,因為他的檔案中那段特殊部分被各官方機構冷凍起來。不少白化先生親近的人都不甚明了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陳小滿在入學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同那些趨之若鶩的學生們一道,搖身一變成為白化先生的忠實擁護者和崇拜者。在那段狂熱的時期,陳小滿爭取一切與白化先生接近的機會,素來連父親的姓名都不能脫口而出的他竟在幾天內記住了波普爾、海德格爾、薩特、福柯、羅素和維特根斯坦。課表上那殷紅的“白頭翁”就是他動手篡改的,緣由是,那是“他們”的圖騰。
林寶晨靠在床頭回想這三個月來的努力,不得不承認它的價值確實不如林格的一次涉險。雖說林格是魯莽,但魯莽得來的結果是真實地抓在手裏的。想到這裏,林寶晨覺得有些愧疚,他隻是不斷地在舊紙堆裏找答案,在古人的春秋筆法裏洋洋自得自以為握住了曆史。懷著愧疚,他仿佛墜入了迷霧中,頭也昏昏沉沉的,隱隱地看到了小時候的帝居山和山上翠綠的竹林……
不知過了多久,林寶晨感到有人在推他,他睜開眼睛,慌忙地用手擋住四周的強光。
“你是怎麼回事?找你的時候你就像蒸發了,現在又在這裏睡大覺?”
林寶晨的耳朵認出了常樂的聲音。他透過指縫瞧見外麵的霧已經散去,太陽升到了頂,金光四射。
他問常樂:“中午了?”
常樂不回答,搬過藤椅坐著,與林寶晨臉對臉。
“你幹什麼?”
“不幹什麼。有個事情請教請教你。請問你早上去了什麼地方為什麼現在躺在這裏林格現在又在哪裏你們兄弟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賴,現在中文說得比我還溜了。”林寶晨坐在床邊換鞋子,朝常樂笑一笑,“你不用知道。我無可奉告。”
“你不說是吧?不過你不說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的可多了,有什麼事情可以瞞過我這顆聰明的小腦袋?站住。”
林寶晨手捧毛巾和臉盆在門口轉過身來:“你到底知道什麼,小腦袋?”
常樂邪氣地一笑,說:“剛才做夢了吧?”
“不錯,還有呢?”
“你夢見了林格。”
“算你蒙對了。”
“還夢見了你們倆小時候的帝居山,還有他砍竹子不小心傷了你的事情。我說的對不對?”
林寶晨驚詫不已,放下手中什物,逼近常樂:“你怎麼會知道?”
“哈哈。”常樂得意地大笑,叢林寶晨剛剛睡覺的地方摸出一本書,翻開,放到他麵前。那裏麵夾著一株枯萎的紅色幹草。
“知道這是什麼嗎?”常樂不無炫耀地輕輕捏起紅草,讓林寶晨看夾草的那一頁書。
林寶晨看書名,是《洞冥記》;接著又看常樂所指的那一段——
“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莫。懷其葉則知夢之吉凶,立驗也。”
“懷莫草?”林寶晨說,“你什麼時候把它放我床上的?”
常樂又故作神秘起來,輕吟著異鄉小調,將紅草放回去,反複摩挲,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
“你別上他的當。”陳小滿突然從門外進來,拿著洗發露,頭發盡濕,“這小家夥把你唬住了。”
“唬什麼唬?這可是真的懷莫草!”常樂辯駁道。
陳小滿對常樂不屑一顧地看了一眼,說:“寶晨,剛才你說的夢話我們都聽見了,什麼‘林格’,‘竹子’,一聽就知道是你們兄弟倆小時候那點破事。還用得著搞歪門邪道麼?”
“原來如此。”林寶晨說,“常樂這小子是越來越精了。”
“沒意思,真沒意思。”常樂又羞又惱,將手中的書扔了。
“常樂,下次你不能這麼幹了。”林寶晨端起臉盆,走了出去。
門裏麵,陳小滿曲起手指對準常樂的腦門彈了一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直接這麼問他他會老老實實講給你聽麼?”
常樂委屈地摸著腦門的痛處,一言不發。
林寶晨日記:
都說,有所思才有所夢。白天裏那個夢會不會就是一個暗示?
昏黃的燈光照在我的日記本上,我能輕易地翻過一個又一個日子,能看到過去的生活。尤其在來到凱拉斯學院之後,日記上的內容是一種全新的筆觸。潦草的字跡說明我在那些天裏的心情十分焦躁,而每天所記的事情都是不一樣的,有時令我沮喪有時令我興奮。每一天似乎都是一種情緒,非常不穩定。
對林格來說,他在凱拉斯學院的日子比我還少一年,可絲毫不比我輕鬆。我還記得他在剛入學的第一天就要求我教給他所有我所知曉的,關於凱拉斯學院,關於成長。他比我更像父親,越長大越像,他遺傳了父親的聰穎和倔強,甚至是傲慢。父親也知道,她很清楚林格的這些性格來自極強的自尊心。父親說他了解林格甚於了解自己,他還告訴我,我這個哥哥不好當。如今,事實證明了父親的話。林格在凱拉斯學院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學習效率達到了同年級學生的兩倍。他向半城先生申請與我一起完成了兩項任務,結果我們得到了半城先生的嘉獎和學院的徽章。半城先生試探性地將他的一個研究課題作為考驗我和林格的題目,他建議我們把它當作畢業論文來做。但後來林格的能力徹底否定了半城先生的想法——我們在兩個月內便破解了謎題,並呈交了解題報告。半城先生大為震驚,便將他在學院圖書館已申請研究基金的一個課題交給我們。這次我們花費的時間是半年,成果由學院圖書館組織的鑒定小組評分,評分成績出奇地好,竟占了凱拉斯學院曆史上由學生獨立研究所獲成績的第三名!那時的林格作為一個剛上二年級的學生,就拿到了學院的專項獎學金……經過這兩次曆練,林格提前進入了畢業論文的準備階段,與此同時,我發現他成長得異常迅速,他骨子裏的個性逐漸凸顯出來。相比之下,他在兒童時期謙遜溫和的性格仿佛是受到了壓抑……
個人的成長蛻變就如同亞馬遜流域的蝴蝶,會讓他周圍的人做出連鎖改變。蝴蝶效應會讓更多人為這個個體改變,以重構一個和諧、彼此適應的新關係,就如同子女對於父母、晚輩對於長輩,長大之後的他們要求別人的麵孔與從前不同,尤其是親人——態度和語氣都必須改變。至於那座山,那片竹林,隻存在於偶爾的夢境中。
常樂一語道破的那個夢其實是一段真實的事情。我給他們講過無數次,所以他們聽到我的夢話,當然立刻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猜如果林格也像我一樣將那經曆過的事記得這麼清楚,那麼一定是因為自責……
坐在這裏細細地想,我甚至能一絲不差地記起林格臉上的淚水和憔悴的麵容……那是在十多年前的帝居山上,山上有一大片以大片的野生水竹。郊區的孩子們最喜愛這座天然的樂園,其中包括我與林格。那時候的林格對竹子有一種特殊的偏愛,喜歡砍來竹子做各式各樣的玩物,其中最讓他引以為傲的是一座出自想象的凱拉斯學院模型半成品。
十幾年前的凱拉斯學院不像現在我們眼前這般清晰。當時的學院與周圍世界幾乎是隔絕的。我們所能見到的隻能是俯仰之間那行政樓的頂閣。林格花了多長時間用竹子搭起他心中的凱拉斯學院我不知道,他一直對外保密。度過了一段漫長的保密期後,他才向我透露了消息,並要我一道去砍竹枝完成他的作品。看見那模型時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不敢相信那出自林格之手,禁不住對他大加讚賞。林格當時很激動,臉頰紅撲撲的。上了山之後,他的興奮勁似乎還未平靜下來,一直心不在焉。因此,才一刀劈中了我的右臂。鮮血迸出的那個瞬間,林格驚呆了,張著嘴卻說不出話。那畫麵至今深刻在我腦子裏,我猜那一定是林格從小到大最痛苦的表情。後來得到及時治療,我胳膊上的刀傷很快就痊愈了。這期間林格很少與我說話,直到我傷愈後,他才跟我說,那模型在我出事的第二天就被他燒掉了。他說他在我治療期間已經作了決定,如果我的刀傷不治,他就將自己的胳膊砍下來賠給我。當時的林格滿眼是淚,一臉天真。
這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我和林格都沒有再提起。留在我右臂上的疤痕也隻是淡淡的一道,不注意看不容易發現。今天的夢在以前我從沒有做過,以前也沒做過如此真實的夢。那幾乎是一成不變的舊事,直接就從十幾年前蹦到我的眼前來。
……
回來時,我碰到了許多問起林格的人。我無一例外地用各種借口搪塞過去,包括陳小滿和常樂。常樂告訴了我一個消息,說半城先生找過我。他向我道歉,說早應該告訴我,隻是繁忙的課業讓他把這事給忘了。看來隻能明天上午去半城先生家拜訪。希望不要有什麼大事才好……明天下午林格辦出院手續,我得去接他……時間很緊,我必須在林格出院之前跟學院交涉迎接莎維德麗的事,否則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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