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原西鶴是近世物語文學的代表作家,《好色一代男》是其代表作。作品主人公名世之介,天生情種,七歲能解男女情事,曾開導使女“戀愛宜在暗處,不使人知”;八歲暗戀十八歲表姐,竟使先生代寫情書托人傳遞。年十一始入妓館,後不斷與浴女、私娼、寡婦等相通,十九歲時江戶事發,被逐出家門。父子斷情後,他販過魚,幫過工,為接近巫女從過神職,四處流浪,各地尋覓,為了謀生,更為了妓館遍遊,女性遍曆。如此由七歲情竇初開,經十二年成長,十五年修煉,到三十四歲結束流浪生活時已深諳世故,精通色道,欲情世故兩練達了。三十四歲時父親去世,世之介身為獨子,回家繼承了巨額遺產,從此如虎添翼,出入三都(江戶、京都、大阪)妓館,交往一流名妓,縱情色欲,盡興享樂。到六十歲時各地妓館既已遊遍,所有名妓也已親曆而“無一遺漏”。日本既地域狹小難再用武,世之介便打造好色船一艘,邀集同道者六人,於天和二年無神之月(即1682.10,作品刊行時)由伊豆國揚帆出海,目標女護島而去,從此音訊遝然,不知所終。這樣,作品始於主人公七歲發情,終於世之介六十歲遠渡女護島,以54章講述了54個小故事,54個短篇以同一主人公串成長篇,構成了世之介好色求愛的一生。以主人公為中心看作品,則既有大致的情節發展,又有伏線有照應,基本具備了長篇的體裁。但深入探究主人公,卻可見其性格未得刻畫,命運沒有發展,個性不突出,形象不鮮明,他甚至不是一個個體,而是當時眾多好色男子的複合體。同時,各短篇也隻如連歌般相連,彼此間缺乏有機的聯係,各自可獨立成篇。作品的這一結構相同於日本物語文學史上的第一部代表性作品《伊勢物語》,卻迥異於羅貫中《演義》。前者有如用一根線串起的許多珍珠,線為某個人,而珍珠即其一生經曆:珍珠可因線的長短而增減,但不能沒有線來串聯,因而其敘述中心是人而非事,事是為介紹人服務的,它必須是與這個人相關的。但後者卻如環環相扣的鐵鏈般講述了一個民族的一段曆史,構成這段曆史的每一個事件都是下一個事件的原因,因而事是主要的,而人隻是被事牽扯進來的。這表明:日本民族習慣於由個人角度把握曆史,習慣於將社會的曆史當作個人——主要英雄的曆史來敘述,正如《平家物語》既可分為兩部也可分為三部來閱讀,但無論哪種解讀都不以社會而以人物為中心一樣。這,或許就是不同於《演義》的《平家物語》式曆史把握與敘事角度。但《演義》作者盡可能排除了情感的幹擾,至少在形式上保證了曆史敘事的完整,因此他們是從社會這一“人類生活共同體”的角度來把握來敘述三國曆史的。因為曆史是“一切事物的發展過程”,但“通常僅指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而社會是“以共同的物質生產活動為基礎而相互聯係的人類生活共同體”(《辭海》p165、p1780)。
(三)吉川《三國誌》的作品結構
《演義》由社會角度來把握曆史敘述曆史,而日本的物語文學卻習慣由個人角度來把握曆史敘述曆史。但這一習慣又不限於物語文學,因為日本的第一部史書《古事記》也以“天地初發之時,於高天原成神名天禦中主神”一句開卷,由天皇祖先——世界之主高天原上天禦中主神說起,繼而諸神依次登場,別天神賜天沼矛予伊耶那岐、伊耶那美兄妹二神,令其修固國土、創造萬物。二神結合,生出了金山神、土神、水神、穀(木)神與火神後,構成世界的五大元素既已齊備,伊耶那美便退往黃泉國。伊耶那岐祓禊而生天照大神,隨即賜以禦頸珠,令她統治高天原。天照大神出則世界光明,萬物繁榮;沒則天下黑暗,“萬妖悉發”,其權威不可替代。她派出使者,令大國主神讓出國土,取得了對葦原中國的統治權。繼而賜天孫邇邇藝命以鏡、玉、劍,令他下凡治理。邇邇藝命奉旨降臨葦原中國後與木花之佐久夜毘賣的結合,使後世子孫雖為神卻壽有限,天神於人間的子孫因而雖有神力卻難免生老病死,成了凡間人神。至此,神授皇權既經賜矛、賜珠、賜鏡·玉·劍的三次確認傳給了天孫,天孫也已下凡成了人間之神,上卷便完成了使命,以天孫之孫神倭伊波禮毘古命的誕生結束,而中卷即由其曾孫的東征開始。他由熊野登陸後,在神劍佑護與神鳥導引下進入大和,即位成為人世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建立了天皇政權。其後又經第12代景行天皇皇子倭建命東征西討,統一了國內,第14代仲哀天皇時神功皇後遠征新羅,建立了帶有屬國新羅、百濟的日本小帝國,而第15代應神天皇則生而成為帝國之主。叛亂雖也不斷,由神武時代一直延續到了下卷結束,但一無例外地都被鎮壓,神授皇權因而得於天神嫡係子孫中一脈相傳,直至全書結束、天武之父舒明天皇時代(629~641年)。天武是第40代天皇,此前日本皇位實行的是兄終弟即的橫向傳承製度,因而要保證皇位在天皇嫡係子孫中世代相傳,就必須強調天武皇統受之於父(第34代舒明)而非叔(第36代孝德)或兄(第38代天智)或侄(第39代弘文)。同時,推古是具上古豪族蘇我氏血統的末代天皇,舒明是不具其血統的初代天皇,當時人因此也多以推古·舒明之改朝為古今時代之更替,柿本人麻呂的“挽草壁皇子歌”等奈良時代和歌也清楚表現出了時人以天武為始祖的強烈的新王朝意識。為此作品具體記至第34代舒明天皇,而篇目隻排至第33代推古天皇。將篇目排至推古朝,以宣告舊時代的終結;於“敏達天皇記”中一反常例地詳記皇孫舒明,孕今於古,以預示新時代的開始,並強調今上天皇的血統之純正,統治之正當。一句話,作品所記是天皇家由天上降臨人間開疆拓土、建立並鞏固政權的曆史,是公元641年前的日本曆史。將之與司馬遷有本紀有世家有列傳的《史記》相較,不難發現二者在曆史把握上一由個人(家族)一由社會的明顯角度不同。當然,《古事記》的編撰原本就是為證明當今天皇是神的子孫,其統治是正統且延續不斷的,因而也隻能取這樣一種敘述角度,但問題是不由民族或國家的角度、而由個人或家族的角度來敘述曆史的並不限於《古事記》,存在於其與《史記》間的這一不同同樣也存在於《太平記》與《演義》間,同樣也存在於吉川《三國誌》與《演義》間。
《太平記》是日本中世軍記物語的代表作之一。作品卷首有序,闡明了其寫作目的是作史書,以供後人借鑒:
蒙竊采古今之變化,察安危之來由,覆而無外天之德也,明君體之保國家;載而無棄地之道也,良臣則之守社稷。若夫其德缺則雖有位不持,所謂夏桀走南巢、殷紂敗牧野;其道違則雖有威不久,曾聽趙高刑鹹陽、祿山亡鳳翔。是以前聖慎而得垂法於將來也,後昆顧而不取誡於既往乎。
這表明:作者隻將社會的發展演變,將“古今之變化”、“安危之來由”歸結為個人的有德無德,有道無道,而並未從人心向背、曆史發展趨勢等社會的曆史的角度去認識,因而其作品也可以由個人的而非社會的曆史的角度去閱讀。一如第一章第一節所述,作品40卷可大致平均分為前後兩部,兩部又可再細分為四部,兩大部四小部對應齊整,主題相同,共同表現了君臣(主從)的滅亡,卷首序因而隻分析了君臣所以滅亡的原因,卷六的“正成拜讀未來記於天王寺”與卷二十七的“雲景未來記”因而也隻預告了其滅亡結局,再三確認了其滅亡主題,使南北朝分裂的曆史成了此四人(或集團)的滅亡曆史。
古代日本人在記錄本民族曆史時如此,現代日本人吉川英治在把握外國曆史時也如此,也隻從個人的而非社會的曆史的角度去理解去把握我們的三國曆史。他於作品卷首卷尾對《演義》的一增一刪已說明了這一點,他對作品結構的設計安排也將說明這一點。
對三國曆史,羅貫中將之作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不斷發展的曆史長河中的一段來把握,將之作為一個曆史事件來講述,因而電視劇《三國演義》可以將之分為“逐鹿中原”與“赤壁鏖兵”、“三足鼎立”、“南征北伐”、“三分歸一”五大部來拍攝,讀者也可以將之分為這五大部來閱讀,來欣賞。但吉川英治的理解與中國人不同。他說:
表麵上,羅貫中《演義》確由劉·關·張的桃園結義開始講述,但真正意義上的三國故事,人們對三國故事的真正興趣,卻無論如何都必須待曹操出場後才能開始,才能產生。在三國故事中,曹操起著一種引領全局的主角作用。
但以曹操的鼎盛為分水嶺,其主角地位卻發生了逆轉:孔明登上了故事舞台,而他則被趕下主角寶座,被迫讓位給了這來自襄陽郊外的一介青年布衣。
簡而言之,三國故事始於曹操終於孔明,是這兩大英雄爭奪天下的故事。
(八冊p375)
這表明:吉川英治於三國故事中最鍾情的是曹操與孔明,而於作品中,他對人物之死傾注了最多感情,表達了最深歎息的也隻有這兩人,對人物之生(出場)不惜筆墨大加渲染大作鋪墊的仍然隻是這兩人。
對諸葛亮,或是因與羅貫中持同樣的褒揚態度,吉川英治未對《演義》中諸葛亮的出場與退場多做修改,隻是如前所述,於作品末尾增添了“‘身死猶欲守漢中,毅魄千載定中原’,這無疑就是孔明的遺誌。//蜀主諡號忠武侯,建廟於沔陽四時祭奉。廟中供有石琴一具,傳為故人昔日經常撫於軍中者,至今撫之仍琴韻清越,讓人不由地緬懷那戎馬一身,處身於幹戈劍戟之中而仍心懷淡泊情趣雅靜的諸葛丞相。//然而,渺茫一千七百年,至今仍語於中華健兒者又豈隻定軍山上此一石琴。‘鬆無古今色’,那亙古不變的鬆濤不也令人頓悟:古往今來全一色,安有能脫出此輪回外於此春秋者乎”(八冊p370)等三小段文字,表達了他對孔明的頌揚與緬懷。
但對曹操的描寫卻與《演義》大不相同。由於他與羅貫中的態度不同,對曹操不是否定而是肯定,甚至視之為英雄,因而不似羅貫中般以“奸雄數終”來表現曹操之死,而是以“時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下旬,洛陽城中降雹如石”、“曹操之死令天下無光,頓顯寂寥,時值春天而無春光”來表現他的離去,並通過時人之口來讚頌來緬懷剛剛離去的這一代英雄:“如今成了故人,卻備感他的偉大”、“如他一般偉人一百年也難出一個,一千年怕也難出一個”(七冊p143)。
對曹操之死如此歎惜如此盛讚,對曹操之生(出場)自然也就不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他借鑒羅貫中對諸葛亮出山的描寫,借情景描寫大肆烘托,借他人之口大加渲染,為曹操的正式出場作了充分的鋪墊,讓讀者未見其人先聞其名,未見其表演先聞眾人滿堂喝彩。
在《演義》中,曹操的正式出場被安排在第一回:皇甫嵩與朱④以火攻大敗張梁、張寶,二張引敗軍奪路而走,曹操引軍趕到“大殺一陣,斬首萬餘級”(p8),由此登上了故事舞台。
傳統戲劇中演員出場要亮相,文學作品中人物登場要介紹,就如三國時兩軍交戰,陣勢擺好戰將出馬,未及交手先要互通姓名一樣。為此羅貫中說到“忽見一彪軍馬,盡打紅旗,當頭來到,截住去路”(p8)時,也要先按下戰事不表,待將曹操姓氏家族、其人其事介紹清楚,讓觀眾認請了來者後,這才讓他繼續表演:“大殺一陣,斬首萬餘級,奪得旗幡、金鼓、馬匹極多”。
但吉川英治覺得僅此不足以表現曹操的與眾不同,不能給讀者留下鮮明的印象。為此他首先將其出場地點改在了張天烈焰中,以象征旺盛生命力的熊熊烈火為曹操的登場營造了不同凡響的氛圍:
(劉備軍放起火來,刹那間)草地成了火海,營寨成了火球,賊眾衣甲俱著,哭爹喊娘,狼奔豕突,四散奔逃。
慌亂間忽見一彪軍馬由遠方飛馳而來,馬踏烈焰,火星四濺,如快船乘風破浪般,硬是將整片烈火生生地劈成了兩半。漸近了才見全軍盡打紅旗,當先一個英雄紅盔紅甲紅馬鞍,鮮豔如火勝似烈火(一冊p179)。
如此由熊熊烈火中誕生出來的比火更旺的生命,該是多麼的勢不可擋與不同反響,這顯然已無需再加任何說明。不難想象,若將這段描寫拍成影視,最後出現在觀眾麵前的不是神就是超人,至少也得是個叱吒風雲的英雄。
但吉川英治猶感不足,他又改皇甫嵩火攻為劉備火攻,為劉備與曹操在戰場上相見創造了一個機會。但這次相見顯然不是為劉備、而是為曹操精心設計的,因為他不僅讓劉備與曹操並馬而行,交談了一番後,“對他(曹操)備感由衷的敬佩。雖說有些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或笑晉文無匡扶之才,或譏趙高少王莽之謀,但也確實深諳孫武兵法,精通孔孟學問,越談越讓人感覺他胸懷寬廣,學識淵博,是個既有深度又有廣度的人物”(一冊p182),而且還讓劉備對關、張二人極口讚道:“曹操雖說年輕,但人品既佳,言語態度也讓人欽佩。真是個集睿智才能與京都文化、高超武藝於一身的難得人才,真不愧是官軍大將”,而關、張聽了“也深有同感”(一冊p186)。
但於曹操的初次出場中,吉川英治隻讓他簡單地自報了家門,並未將他正式介紹給讀者。亦即他於此省略了《演義》中對曹操其人將近一整頁的介紹,將之有意識地安排在了卷一最後一章的“白麵郎曹操”中。卷一最後一章共四節,前兩節介紹曹操其人,內容同於《演義》第8頁的相關部分;後兩節講曹操刺董卓,內容基本同於《演義》第4回“謀董賊孟德獻刀”的第36頁部分。刺董卓是曹操平生所為第一件大事。此前他雖也衝鋒陷陣,雖也出謀劃策,但所立戰功既不顯赫,所獻計策也不被采納,甚至被斥曰“汝小輩安知朝廷大事”(p18),他隻是“小輩”,隻是東漢末年曆史大變動中的小配角而非主角。但此番不同,此番他是在“眾官皆哭”,“無一計殺董卓”(p35)的情況下挺身而出,肩負眾望去改寫曆史的。在這關乎社稷命運的倒董卓鬥爭中,他一躍而成了主角,成了受眾人矚目的中心人物。在這樣的時候,作者用半章的篇幅重新介紹了他的出身、簡曆,補充介紹了他的性格、抱負,讓他作為一個新人閃亮登場,讓讀者在久聞大名之後終於得以揭開他的麵紗,終於可以一睹他的風采了。因此,作品卷一第22章以“曹操受了利劍,因時間已晚,酒宴已散,便英姿颯爽地告別王允回家。暗夜裏,七寶利刃在他腰間熠熠閃光,有如夜光玉帶般”一句結束;第23章,亦即卷一最末一章以“曹操年紀尚輕。近來雖驟顯突出,引人注目,但相貌風采仍未脫一白麵青年模樣”(一冊p356)一句開始,而標題為“白麵郎曹操”。由第23章第一句可知,“白麵郎”意為“未長胡須的青年”,因而“白麵郎曹操”意即“青年曹操”,而青年曹操現在既已嶄露頭角,既已如“熠熠閃光”的“夜光玉”般“引人注目”,今後自然將進一步為世人所矚目。用吉川英治的話說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三國故事”就要開始了。
這樣,於卷一由熊熊烈火中誕生出來的、“紅盔紅甲紅馬鞍,鮮豔如火勝似烈火”的英雄曹操,於卷二就假冒天子名義,發矯詔騙得諸鎮響應,主導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十八路諸侯倒董卓鬥爭;到卷三,他奉詔護駕,移駕幸許都,將真天子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中;到卷四,更逼天子“許田打圍”,以天子自居,要取天子而代之,他此時事實上已經成了權力的真正中心,已經達到了他事業的巔峰。
由吉川《三國誌》的目錄排列不難發現,上述這些曹操事業上具象征意義的每一件事都被安排在各卷的最初幾章:卷二(第2章)、卷三(第3、4章)、卷四(第4章)。這種安排顯然不是出於偶然而是出於必然,出於作者的良苦用心。這一良苦用心就是要表明他在作品前四卷講的是:
卷一、桃園卷(始於劉備購茶返鄉,終於曹操獻刀出逃。~第4回):曹操“出世”。
卷二、群星卷(始於陳宮捉放曹,終於李、郭亂長安。第4~13回):曹操起兵。取群星——朝廷公卿而代之,趁亂控製中央。
卷三、草莽卷(始於李·郭交兵,終於呂布被困。第13~19回):曹操壯大。挾天子以令諸侯,掃蕩草莽群英。
卷四、臣道卷(始於呂布殞命,終於關羽別曹。第19~26回):曹操稱雄。斬呂布,滅袁術,敗袁紹,三分天下得其二。
當然,曹操事業的巔峰應是在消滅袁紹、統一了北方,亦即作品卷五第15章之後。但月盈而虧,勝者必衰,在把握曆史、構建作品時借鑒了《平家物語》的吉川英治在曹操如日中天、躊躇滿誌的現在中看到了他必然衰亡的將來,而其克星就是那“來自襄陽郊外的一介青年布衣”諸葛亮。為此他必須在曹操事實上統一了北方,事業達到了巔峰的人生最為得意之時,以標題預告孔明的出場,並於孔明尚未登場的卷五第22章與第24章間插入一章,以一整章的大篇幅詳細介紹孔明其人及其家族,將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三國英雄介紹給讀者,讓讀者對孔明的出場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