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真實性的發展——吉川《三國誌》的細節重寫(3 / 3)

但敘述對象的真實性如何保證呢?首先自然是敘述者的親曆。所敘述為所親曆,則如藤原道綱母所言,盡管“身份低下,不如旁人”,也“更能得到重視”,更能得到他人相信。但若所敘述非所親曆,又以何保證其真實呢?隻有細節的真實。因為隻有細節真實才能逼真再現。忽略細節的寫意描寫可以傳神,可以給人以“象”的感覺,但隻有重視細部的工筆描寫才能傳形,才能給人以“是”的認同。因而正如第一章第四節的《太平記》與《演義》戰爭描寫對比所表明,日本古典文學在敘事上的一個特點是對細部描寫的重視,是對同一時間不同地點所發生事件的並聯式近景描寫的所長與對事件全貌的全景式綜合把握的所短。表現在吉川《三國誌》中,就是對過程敘述的略與對細節描寫的詳,就是對細節真實的追求。

這裏所謂過程,是相對細節而言的,是由一個細節向另一個細節的發展,因而是流動的。若以細節為點,則過程就是線,是連接兩個點的線,是串聯幾個點的線。對過程敘述的略,因而可以是對連接兩個點的線的略,也可以是對被串聯的數個點的略。在後者中,被吉川《三國誌》簡略的多是對事件發展進行設計、安排的謀劃部分,如《演義》第72回的黃忠與趙雲商議破徐晃方法(p622)、第87回的趙雲與魏延商議私去探路(p748~749)、第88回的孟獲與眾酋長計議(p755)、第103回的孔明派兵(p894~895)等,在吉川《三國誌》中就都被刪去,而被簡略者更隨處可見。譬如《演義》第31回“玄德荊州依劉表”中有一段劉備死裏逃生的敘述(p277),過程雖不複雜,但於吉川《三國誌》中還是被明顯地簡化了。吉川《三國誌》的創作所本為李卓吾本,以下即李卓吾本中相關敘述與吉川《三國誌》的異同對比:

李卓吾本《演義》:行到數裏,一棒鼓響,前麵擁出一彪人馬,當先大將,乃張郃也,大叫:“劉備下馬受降!”玄德方欲退後,隻見山頭上紅旗磨動,背後一軍,從山塢內擁出,乃高覽也。玄德兩頭無路,仰天大呼曰:“天何使我受此窘極!功名不成,不如就死!”欲拔劍自則。劉辟急止曰:“容某死戰,奪路救君!”辟便來陣後與高覽交鋒。戰不三合,被高覽一刀砍於馬下。玄德正慌,方欲自戰,高覽後軍忽然大亂,一將衝陳出來,槍起處,高覽翻身落馬。刺高覽者,乃子龍也。玄德大喜。子龍縱馬挺槍,殺散後隊,又來前軍獨戰張郃。郃與子龍戰十餘合,氣力不加,撥馬便走。子龍乘勢衝殺張郃,郃又欲戰;子龍見郃兵守住山隘,路窄不得出。正奪路間,隻見雲長、關平、周倉引三百軍到。兩下夾攻,殺退張郃,救出隘口,占住山險下寨。

吉川《三國誌》第四冊p166~167:(玄德領汝南殘兵千餘人)沿小路行約三四裏,忽被高覽、張郃引兩隊人馬從樹林中搖旗呐喊著衝將出來攔住了去路。

劉辟驅馬上前迎戰,隻一合便被高覽砍於馬下。趙雲衝上前去,手起槍落,高覽翻身落馬。

但區區千餘殘兵怎能抵擋虎狼般的曹魏大軍,宛如暴風雨中搖曳不定的油燈般,玄德仍生死未卜。

人再勇也有限度。

趙子龍左衝右殺,終於也精疲力竭,難以為繼了。玄德進退不得,求生不能,拔出劍來就要自刎。

就在這時,忽見小路上閃出一麵大旗,旗上分明書著大大一個“關”字,原來是關羽引養子關平、周倉並三百軍士殺下山來了。

張郃後軍突然遭此猛衝,抵擋不住,四下潰散。關羽與趙雲前後夾攻,終於殺退了敵將張郃。(卷五第11章“泥魚候時”)

相較可知:吉川《三國誌》刪去了《演義》中的所有對話,淡化了對劉辟舍身救主與張郃奮力拚殺(戰三十餘合、守住隘口)的描寫;又模糊了高覽與張郃的前後夾擊,從而簡化了趙雲先挑落高覽,殺散後隊,再來前軍獨戰張郃,為劉備解圍的過程以及劉備心情隨之由絕望而慌張最後大喜的轉變過程。類似例子於作品中還有極多,譬如就在《演義》同一回的“曹操倉亭破本初”中,有袁紹中曹操十麵埋伏計,大敗而逃的一段描寫:

袁紹聚三子一甥,死衝血路奔走。又行不到十裏,左邊樂進,右邊於禁,肋下殺出一陣,殺得紹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又行不到數裏,左邊李典,右邊徐晃,兩軍截殺一陣,殺得袁紹父子膽喪心驚,奔入舊寨。令三軍造飯,方欲待食,左邊張遼,右邊張郃,透寨而入。紹慌上馬,前奔倉亭。人困馬乏,欲待歇息,後麵曹操大軍趕來。袁紹舍命而走。正行之間,前麵兩軍擺開,乃曹氏宗族魏家枝葉:右壁廂曹洪,左壁廂夏侯惇,當住去路。紹大呼曰:“若不決死戰,必為所擒也!”奮力衝突,得脫重圍。袁熙、高幹皆被箭傷。紹連夜走百餘裏方脫。所隨馬步人眾,約有萬餘,大半各自潰散,少半皆被殺戮。(31回)

吉川《三國誌》刪去上述引文中的畫部分,略去袁紹奔逃途中遭遇的三次攔截,從而將一波五折簡化成了一波二折,使原本充滿變化的過程變得相對簡單得多:

袁紹與三子舍命而走。

隨行將士於途中遭徐晃、於禁兩軍左右夾擊,死傷慘重。

就連袁紹父子也數次被圍,險遭擒獲。

坐騎也死了再換,連換四匹,這才狼狽逃到倉亭。但剛聚起敗殘兵將,未及喘上一口氣,又有曹洪、夏侯惇率領大軍以迅雷之勢衝殺過來。

次子袁熙受了重傷,外甥高幹也受了重傷。

袁紹連夜奔逃百餘裏,到次日清點人馬,竟隻剩了不足萬人。

(卷五第10章“十麵埋伏”,第四冊p157)

吉川《三國誌》對過程敘述的簡略,說明了他對過程敘事的輕視。但與之相反,他對細節描寫尤其是對細節描寫的合理性與真實性卻十分重視。譬如《演義》第101回“諸葛亮五出祁山”(毛本為“出隴上諸葛妝神”)中有司馬懿用郭淮計,分兵兩路襲鹵城一個情節(p874~875),羅貫中未寫蜀軍如何監視如何偵察,隻說“孔明引軍在鹵城打曬小麥,忽喚諸將聽令曰:‘今夜必來攻城……’”接著就寫孔明如何派兵設伏,大敗司馬懿,仿佛孔明是個神,能未卜先知般。但孔明不是神,不能未卜先知,他的派兵設伏必以密切關注敵方行動、準確收集情報為基礎,因而羅貫中可以不要這個細節,但吉川英治不能不要這個細節,他如下改寫道:

(由魏營到鹵城)途中除濕地、河灘與山丘外,就是成片成片的成熟麥田。蜀軍斥候就藏身麥田,約百米一個,彼此間以繩子相聯係:一個斥候發現了敵情,一拉繩子,另一端的竹筒就發出聲響,如此一個傳一個,轉眼間就將“魏兵來襲”的情報傳到了鹵城,報給了孔明。

孔明隨即派兵設伏,靜待魏兵來自投羅網。

這城不過是地方上的一座小城,城低壕淺,一旦被包圍就難以防守,為此薑維、馬岱、馬忠、魏延各率一軍早早出城,埋伏於麥田。

城外到處是麥田,可以埋伏千軍萬馬。

司馬懿大軍鋪天蓋地悄然來到城下,見蜀軍並不知覺,便分兵四路,由東南西北四麵開始攻城。不料城上萬弩齊發,矢下如雨,魏兵死傷無數。見敵人已有準備,魏兵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越過壕溝發起強攻。但剛到城下,便有巨石滾木如雪崩般砸將下來,淺淺的護城壕轉眼就填滿了屍體。

“上!不許後退!”司馬懿正在前方督戰,後軍卻忽然大亂,田裏的麥子忽地全都變成了蜀兵。遭此突變,魏軍再是精銳也不能不亂了。

拂曉時分,司馬懿立馬小山丘上悔恨不已。夜來這一戰輸得慘了,清點人馬,死傷了千餘人。(卷十第21章“七星皂幡”,第八冊p245~246)

相較原作,吉川《三國誌》刪去了孔明的調兵遣將與蜀兵的裏應外合(四角上火光衝天,喊聲大震,四路蜀兵,一齊殺至;鹵城四門大開,城內兵殺出:裏應外合,大殺了一陣),從而大大簡化了情節的發展過程。同時卻增補了蜀軍傳遞情報的細節,以此細節的具體描寫驅散了原作中籠罩在孔明身上的“妖氣”,使他的決策設計變得更加合理,更加可信,從而大大增加了情節的真實性。不過,作品追求細節真實的最典型例子,或許還得數其對《演義》41回“趙子龍單騎救主”中趙子龍懷抱阿鬥、躍馬出坑的改寫:

毛宗崗本:趙子龍懷抱阿鬥,左右衝殺,遇張郃攔住去路,“雲不敢戀戰,奪路而走。背後張郃趕來,雲加鞭而行,不想一聲,連人和馬,顛入土坑之內。張郃挺搶來刺,忽然一道紅光,從土坑中滾起,那匹馬平空一躍,跳出坑外。後人有詩曰:‘紅光罩體困龍飛,征馬衝出長阪圍。四十二年真命主,將軍因得顯神威。’張郃見了,大驚而退。”(p363)

李卓吾本“長阪坡趙雲救主”:趙子龍懷抱阿鬥,左右衝殺,遇張郃攔住去路,“趙雲料道不能勝,奪路而走。背後張郃趕來。趙雲連馬和人顛下土坑。郃挺搶刺之、忽然紅光紫霧從土坑中滾起,那匹馬一踴而起。後人有詩曰:‘當陽救主顯英雄,殺透曹兵幾萬重。馬踴紅光離土窟,將軍懷內抱真龍。’人馬踴出土坑,張郃大驚而退。”

吉川《三國誌》卷六第10章“青寶劍”:(趙子龍懷抱阿鬥,左右衝殺,遇張郃攔住了去路。張郃)手舞鐵鏈,兩端各係一錘,大聲吼著衝過來,顯然是想用他那過人的膂力與純熟的武藝,將兩個大錘車輪般輪番打來,企圖先打掉他手中長槍。

“不好!”趙雲喊聲未落,手中槍早已被那從未見過的武器打掉,再也無力招架,隻能東躲西閃,步步退避了。

“現在不是爭功時。幼主在身,突圍要緊!”想到此,趙雲急撥轉馬頭,奪路而走。背後張郃催馬趕來,一邊還破口大罵道:

“回來!你小子不是號稱天下無敵嗎?回來!你這徒有虛名的渾小子!”

或是趙雲時運不濟,或是懷中阿鬥命合該絕,隻聽“啊!”的一聲慘叫,煙塵滾起,趙雲連人帶馬掉入了土坑。

“哪裏去!”張郃緊跟著趕到坑邊,從馬上立起身來,甩手將錘狠狠地當頭砸來。那錘擦過趙雲肩膀,重重地砸進了泥土中。

這下輪到張郃叫苦了。那坑土粘,他用力又狠,錘深深嵌進了坑壁,任他如何用力也拔不出來。“天助我主,借我寶劍!”趙雲乘機大吼一聲,提起馬頭躍出了土坑,又隨手拔出背上的青寶劍,朝張郃劈麵砍去。那寶劍削鐵如泥,竟從張郃肩頭一直砍到馬背,一股獻紅的血柱頓時衝天噴起。

後世人傳說趙雲跌入土坑時,坑內有紅光紫霧騰起,晃得張郃目眩,趙雲因得將他打倒,此皆有賴趙雲懷中阿鬥洪福:阿鬥命中注定要當蜀國天子,因此才有紫霧由趙雲馬下騰起。但實際情況是:紅光也罷紫霧也罷,其實都隻是人馬挨劍砍後噴出的血柱罷了。不過,趙雲的超人武藝與非凡勇猛,在那些被衝殺得哭爹喊娘的士兵們看來,也隻能是天神而非凡人吧。(五冊p42~43)

從趙雲“無力招架”與“坑內有紅光紫霧騰起”等敘述來看,吉川《三國誌》確實更近於李卓吾本而相對更遠於毛宗崗本,但不論是與李卓吾本還是與毛宗崗本相較,吉川英治的改動都很明顯,其用意都是為了說明“何來紅光紫霧由坑中騰起”這麼一個細節問題。在他看來,所謂阿鬥洪福佑護之說既不可信,則就必須另有解釋。亂軍之中的紅光紫霧最有可能是噴湧而出的鮮血,而要有血噴湧而出就得有人馬被砍;追趙雲者既是張郃,張郃就隻好挨他一劍。可趙雲、張郃都是使槍的,趙雲要躍馬出坑同時又挺槍刺人,動作既有難度也難刺得張郃鮮血如柱般噴出,於是隻好讓趙雲丟了槍改用寶劍;寶劍是短兵器,不利趙雲砍殺使長槍且又勇猛的張郃,張郃也不會呆立著讓趙雲砍,於是隻好讓他改使鏈錘,而且還得將一錘砸進“粘土”裏拔不出來,這樣既為趙雲躍馬出坑騰出了時間,又讓張郃用力拔錘,相對靜止而無暇抵擋,讓趙雲可以一劍將他從肩頭砍到馬背,以保證有足夠的鮮血如柱般噴湧而出,形成一道紅光一團紫霧。但如此修改猶嫌不足,猶恐讀者不能理解,吉川英治最後還加上了一段文字,說明所謂紅光紫霧就是血柱,就是人馬挨劍砍後如柱般噴出的鮮血。經吉川英治如此修改後,紅光紫霧是有了交代,細節描寫是更加合理,更顯真實了,但整個故事卻失去了一致性。因為無論是在其《三國誌》抑或我國《演義》中,張郃都得再奮勇廝殺60回,至101回(吉川《三國誌》在卷十第22章“木門道”、第八冊p252~254)才能奔劍閣中計,被射死於木門道中,而若按吉川英治描寫,張郃此時卻縱然不死也得痛失一臂,再也不能逞英雄於沙場了。

細節與事件的關係可以是點與線或點與麵的關係,因為事件是諸多細節按時間順序排列起來,按邏輯關係組合起來的。因而事件中每一個細節都不是孤立的,而是與其他細節相互關聯,相互照應,互為因果的,敘述時因而不能隻關注點而忽略線或麵,不能隻關注細節內部而忽視其外部,忽視點與點間的相互照應,否則難免導致敘事上的前後矛盾。吉川《三國誌》中張郃的死而複生或斷臂再生就是一例,而此類例子在作品中的大量存在,就與作品對線——過程敘述的簡略共同說明了作品對細節真實的重視與追求。

概而言之,《演義》中有虛構,如貂蟬、吳國太等人物的虛構、如陳宮捉放曹等情節的移花接木式虛構、以及諸葛亮、關羽、曹操等作品藝術形象的塑造等,但這些虛構並不與曆史評價相矛盾,並不與三國爭霸的基本史實相衝突。它們沒有“任意顛倒事物的內在邏輯和彼此聯係”,沒有“隨意改變曆史的總體輪廓和根本走向”,它們是作者“在史實的基礎上”進行的藝術想象馳騁,因而使作者塑造的“一大批人物形象既有厚重的曆史感,又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沈伯俊《三國演義新探》p260、p229)。與此相較,吉川《三國誌》雖較《演義》少了許多怪異不合現實的描寫,多了許多符合邏輯的理性說明,但它對真實的追求都體現於細節,而對諸如孔明死後46年三國曆史等基本史實的處理卻相對比較隨意。與此同時,其敘事又明顯具有詳細節而略過程的特點。因此如果說《演義》更重視的是曆史的真實,則吉川《三國誌》更追求的是細節的真實,而對細節真實的重視與對曆史真實的忽視,這就是吉川英治刪改《演義》開頭的一個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