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日本近世文學與《三國演義》(3 / 3)

“作品成功的秘訣之一是對中國最著名傳奇小說《水滸傳》的廣泛借鑒與模仿”(伊藤整等編《新潮日本文學小辭典》p336),但對《演義》也多有借鑒。整體構思上,八勇士相聚一處,共同中興裏見家的構思與《演義》中劉關張桃園結義、共扶漢室的設計相仿佛;局部描寫上,最明顯的借鑒是作品末尾關東大決戰對《演義》赤壁大戰的模仿。隻要將中國地圖向右旋轉九十度,將長江看作江戶灣,則關東大決戰形勢便可一目了然:與江北曹軍對應的是江右公方、管領聯軍,與江南孫劉聯軍對應的是江左裏見軍;江右勢眾但不習水戰,江左勢弱但慣於水戰;時值隆冬,而結果是江左裏見軍大獲全勝。

不僅如此,軍師犬阪毛野胤智英俊瀟灑,恍若周瑜再世;犬村大角禮儀假扮卜卦者赤岩百中混入武藏國,為兩管領定計火攻裏見軍,又仿佛龐士元巧授連環計。當然,他已預知火攻當日風向將要逆轉,江右水軍將因此全軍覆沒(第154回)。火燒赤壁還得有黃蓋行苦肉計,過江放火,於是作品就有了讓被俘者千代丸豐俊詐為江右內應,“用他重蹈吳國黃蓋故轍”之計的實施(第155~156回)。

江右聯軍分兵兩路來打行德與國府台。在行德,犬田小文吾悌順與犬川莊助義任奮力抵抗,大敗江右軍,斬敵上水和四郎束三與赤熊如牛太猛勢二上將,其“戰鬥之英勇激烈,有如唐土三國初分時冀州刺史袁紹帳下有萬夫不當之勇的顏良、文醜大戰關雲長般,其實無法細表”(第161~164回)。

犬田小文吾悌順與犬川莊助義任有如顏良、文醜,於國府台迎敵的犬飼現八信道則完全就是日本張飛。請看作品:江右馬車隊勢不可擋,裏見守軍束手無策,犬塚信乃戍孝與犬飼現八信道率軍繞到敵後,大破馬車隊,活捉了馬車隊長齋藤盛實。

但不久江右馬車隊即重整隊形,追了上來,當時犬飼現八正返回到距茂林道十七八町(一町約合109米)遠處。“當地有一寬約二丈小河,因近長阪村而名長阪川。原是引猴股河水灌溉用的,因而不長。河上架有一橋,即長阪橋”(第165回)。犬飼現八命部隊將齋藤盛實解回大本營,隻留下二三十人如此這般埋伏好後,單槍匹馬立於橋上迎敵。

所謂長阪川、長阪橋純屬虛構,派大部隊解送一名俘虜,拒大敵卻隻留下二三十人,這也多少有悖常理,但如此卻更容易讓讀者聯想到《演義》中的張翼德大鬧長阪橋。情節的發展果然如《演義》第42回所寫:追兵疑有埋伏,不敢近前;犬飼現八見敵軍疑惑不定,突然一聲令下,二三十名伏兵舉槍齊射;敵軍原本心虛,怎聞霹靂之聲,於是丟盔棄甲,抱頭鼠竄;現八又乘勢掩殺了一陣後,回兵拆斷長阪橋,引兵去會犬塚信乃戍孝;信乃讚他“實吾邦張飛”,同時怪他不該拆斷長阪橋。

果然,敵軍畢竟有四萬之眾,緩過神來後重又追來。還是犬塚信乃使火豬陣,將野豬獠牙紮上火把趕入敵陣,火燒敵馬車,這才轉敗為勝。又得犬江親兵衛仁率軍來援,終於生擒敵大將足利成氏,大獲全勝。與此同時,江右水軍也在安房衝用火攻遭逆風,全軍覆滅,關東大決戰於是以江左大捷而告結束,一如《演義》中的赤壁大戰。

於“八犬傳談餘”中,小說家·評論家內田魯庵(1868~1929)曾如是評論這關東大決戰道:“一如最糟的戰鬥描寫般僅隻羅列了十八般兵器而不見有人在動。譬如葛西金町一帶戰鬥描寫,隻見敵我雙方五六員大將你來我往,打得好不熱鬧,卻不見上杉·長尾·千葉·古和等部數千大軍有何動靜,甚至連呐喊助威也聽不見一聲”;“水戰的運籌帷幄部分完全照搬了《演義》”,鋪墊是很充分,但到關鍵時刻,那火燒數千戰船本該十分宏大的場麵卻被寫得“隻讓人感覺如同兒戲般”。這一評論顯然是立於日本戰爭敘事傳統上的發言(參見第一章第4節第3小節),對關東大決戰描寫基本持否定態度,但也指出了作品對《演義》的借鑒,而且說是“完全照搬”,可見馬琴對《演義》的熱情之高。

作品中還有不少情節明顯借鑒自《演義》。譬如第153回,關東大決戰開始前江左方麵君臣商議如何退敵,君臣乃各自寫計策紙上,然後出而觀之,道節、現八、小文吾俱隻寫一火字,而裏見義成與信乃、大角、莊助四人卻是風火二字。

這無疑是《演義》第46回周瑜與孔明各寫計策於手心,而後“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觀看,皆大笑”的翻版。但緊接其後,裏見義成不是“大笑”,而是如下補充道:

“想那赤壁大戰時周瑜得火燒敵船,大敗曹軍,全因曹操疏於防範,以為冬月少有東南風緣故。然羅貫中《演義》中有孔明祭風一說,而陳壽《三國誌》中並無此說,也許那東南風確非孔明祭得,而乃偶然刮起的。”

馬琴似乎頗好考證,譬如第161回,作者先借犬川·犬田心腹登桐山八良於之口提出質疑說,他以為遍立草人船上,行船近敵誘其射箭,以此得箭數萬故事出於《演義》,但犬川大人卻說是唐代張巡所為,究竟孰是孰非。接著就讓犬川莊助義任順水推舟來一番考證:

“我查晉陳壽《三國誌》及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均不見有孔明草船借箭記載,因又索於《唐書》,方知原係唐代張巡故事,後被羅貫中用於《演義》中。張巡為唐朝忠臣,安史之亂時獨守孤城不肯投降,箭射盡後紮草人近千個,罩以黑衣,乘夜墜下城牆;敵兵隱約見了爭相射之,讓張巡輕鬆得了十萬箭。此事見於《新唐書》卷192‘忠義列傳’。日本(鐮倉末年)有楠木正成於守衛千早城時效仿張巡用過此計(楠木正成以草人誘敵故事載《太平記》卷七)。”

如此這般,猶覺不夠過癮,便又順帶考證了空城計的主人:

“另《演義》有孔明臨敵大開城門,用空城計嚇退魏軍,化險為夷說,然設此計者並非孔明,而乃趙雲,是趙雲用於漢中的。”

《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第五》中確無空城計相關記述,而《蜀書·關張馬黃趙傳第六》所附“雲別傳”中確有相關記載曰:“(曹)公軍追至圍,此時沔陽長張翼在雲圍內,翼欲閉門拒守,而雲入營,更大開門,偃旗息鼓。公軍疑雲有伏兵,引去。雲雷鼓震天,惟以戎弩於後射公軍,公軍驚駭,自相蹂踐,墜漢水中死者甚多。先主明旦自來至雲營圍視昨戰處,曰:‘子龍一身都是膽也’”,看來瀧澤馬琴並非信口雌黃,而是確實下了一番功夫的。據考,在日本於瀧澤馬琴之前未曾有人指出過“草船借箭”故事典出《唐書》張巡事,由此也可見瀧澤馬琴對《演義》考證所下的功夫之深,同時也說明了他對《演義》的借鑒並非盲目照搬,還是有所批判的。但綜觀瀧澤馬琴對《演義》的考證與批判不難發現,他的考證與批判多隻停留於對細節或事實真偽的探究上,並不牽涉到事件敘述、人物塑造、主題表現等於小說創作中相對更為深層更為本質方麵的內容。因而可以說,這些考證與批判隻是日本文學追求細節真實傳統在瀧澤馬琴《八犬傳》對《演義》借鑒中的一個並非自覺的表現,具體請參見第3章第2節。

於作品第一回,裏見義實一行於三浦半島遭遇雷雨時,義實向從者詳細講述了龍的種種變化。如果裏見義實的講述是以《演義》第21回“曹操煮酒論英雄”中、曹操對“龍之變化”的敘述敷衍而成的,那麼,作品開頭對“龍之變化”的借鑒與作品結尾關東大決戰對赤壁大戰的借鑒就十分形象地表明了瀧澤馬琴對《演義》近乎崇拜的努力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