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日本近世文學與《三國演義》(2 / 3)

湖南文山對《演義》的“編譯”,還表現在他對原作形式的改變上:他以羅貫中《演義》為基礎,參考陳壽《三國誌》進行取舍後,按自己對內容的理解與把握將120回改編成了50卷。同時,他又刪去了幾乎每回末尾必有的“且聽下回分解”套語,抹去了原作中的說唱痕跡,將作品由以聽為接受方式的說唱故事完全改變成了以讀為接受方式的閱讀小說,真正意義上實現了由說唱故事到讀本的轉換。

譬如於《演義》第33回“郭嘉遺計定遼東”末尾,曹操與荀攸仰觀天文,忽見一道金光從地而起。荀攸曰:“此必有寶於地下。”曹操因遣人隨光掘之。於此作者唱罷一聲“正是:星文方向南中指,金寶旋從北地生”,即以套語“不知所得何物,且聽下回分解”結束了本回,隻留下一個懸念,引聽(讀)者繼續往下聽(讀)。此種方法於1960年代後期之前的日本連環畫劇中也經常可見,但湖南文山刪去了套語,於“一道金光從地而起”處不打住,接著講曹操命人於金光起處掘出銅雀,以為吉祥,大喜,遂命人築銅雀台於漳河之上,又祭過亡於北征的郭嘉後,於準備南征處結束一章。於是《演義》中的第33回於湖南文山譯本中就成了第13卷,而120回也就成了50卷。

湖南文山的《通俗三國誌》對其後日本的影響巨大,以至“江戶時代為數眾多的戰爭題材作品都或多或少地接受有《三國誌演義》的影響”,“今日所見加藤清正像也頗似關羽。收於《國史肖像大成》中的京都勸持院加藤清正像留的是一小撮山羊胡子,但畫本中的加藤清正卻都是‘美髯公’,而且都如關羽提青龍刀般提著鉤鐮槍”(桑原武夫“為了《三國誌》”)。但正如日本同益出版社於該譯本問世220年後的1912年還曾出版了一套全文帶假名標注的50卷本《通俗三國誌》一事所說明,湖南文山的《通俗三國誌》對日本的影響雖然廣泛而且久遠,但受眾更主要還是中小學生等受教育程度較低者。

(二)借鑒:瀧澤馬琴的《椿說弓張月》與《南總裏見八犬傳》

(1)《椿說弓張月》

當《通俗三國誌》於1689年開始刊行時,日本江戶前期淨留璃·歌舞伎狂言作者近鬆門左衛門(1653~1724)已36歲,顯然不太可能與之有緣。或即因此,他成了江戶時代著名作家中受《演義》影響最少者。受影響最多者是瀧澤馬琴,他生於1767年,《通俗三國誌》刊行約80年後;卒於1848年,《繪本通俗三國誌》刊行並迅速流傳12年後,亦即他在世期間正是《演義》於日本逐漸流傳並最終家喻戶曉時期,更何況他“讀書破萬卷”,“嚐閱羅氏三國誌及十二朝、武王、楚漢、隋史遺文、玄宗、五代史、嶽飛、元明、國姓爺等諸演義,深歎其內容變化之奇,文字流暢之妙,虛實相間之功”(後藤丹治校注《日本古典文學大係60·椿說弓張月》上p411.其中,羅氏三國誌當指羅貫中《三國誌通俗演義》,而十二朝或指《開辟演義》,武王或指《東周列國誌》,楚漢或指《兩漢演義》,《隋史遺文》為明代袁韞玉撰,凡十二卷、六十回,玄宗所指不詳,五代史或指羅貫中(?)《殘唐五代史演義》,嶽飛所指不詳,或為《說嶽全傳》,元明或指明徐渭撰《雲合奇蹤》,國姓爺所指不詳),因而於創作中對《演義》多有借鑒。

瀧澤馬琴又名曲亭馬琴,江戶時代讀本作者。據穀山茂等編《日本文學史辭典》介紹,他“一生有著350餘部,主要為宣揚儒教倫理與勸善懲惡的讀本作品。其中又以講史類讀本作品最為擅長,結構之宏大,構思之巧妙,文章之華美,無不堪稱一流。日本演義體小說即因馬琴而確立,並於明治初年廣為流行”(p146)。他對《演義》的借鑒集中體現於兩部作品,其一為《椿說弓張月》,另一為《南總裏見八犬傳》。《椿說弓張月》為馬琴講史類讀本代表作,又名“鎮西八郎為朝外傳”。作品以史實為依據,又廣泛吸收各種筆記雜錄乃至街談巷議,虛虛實實地講述了曆史人物源為朝的一生。以《日本古典文學大係60~61·椿說弓張月》中的頭注為線索“按圖索驥”,可知作品對《演義》的借鑒主要有以下11處:

①作品第4回:忠國聽了,先看其人(源為朝):年約十六七,筋骨強壯,麵白鼻高,眉綠有如青山,唇紅仿若春花,雙耳肥厚,雙目灼人,身長七尺,相貌非常。

《演義》第1回:玄德看其人(關羽):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麵如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凜凜。

②作品第5回:為朝妻白縫姬如男兒般好舞槍弄棒,演兵布陣。新婚之夜,為朝剛進洞房,就有兩女子手持櫻花棒劈頭蓋臉打將下來,繼而又有十餘名女子圍上來大戰為朝,其間描寫頗似《演義》第54~55回中孫夫人侍婢,不同唯一動一靜而已。

③作品第6回:琉球王代代相傳雙珠“有如中華傳國玉璽”說法源於《演義》第3回、第6回提到的漢傳國玉璽。或也因此,吉川《三國誌》卷二第8章與卷七第29章同名“珠”,但前者指“傳國玉璽”,後者指“阿鬥”(詳見第3章第1節第2小節)。

④作品第7回:昔時漢土三分,吳國諸葛恪一日方欲出門,卻被家犬銜住衣服不放,示有大禍將臨。

《演義》第108回:(諸葛恪)方欲出府,有黃犬銜住衣服,嚶嚶作聲,如哭之狀。

⑤作品第14回:此(伊豆)島代官三郎大夫忠重生性奸回,常冤百姓,我等恨不能生啖其肉久矣。

《演義》第2回:耽曰:“天下人民,欲食十常侍之肉……”

⑥作品第47回:為朝心想此河非過不可,於是飛奔至橋上斷開處,“呀——”地大叫一聲,縱身一跳飛過南岸。

《演義》第67回:孫權收回馬來有三丈餘遠,然後縱轡加鞭,那馬一跳飛過橋南。

(本回還有部分表現與諸葛亮《出師表》相近。)

⑦作品第49回:利勇問鬆壽:“軍師可有計策?”鬆壽笑曰:“就敵設謀,此事易也,但恐大臣不用。”

湖南文山《通俗三國誌》卷八:呂布問計於陳宮,陳宮答曰“但恐將軍不用某計。”

⑧作品第51回:虞舜不辭娥皇女英,而曹孟德一世英雄,也恨不能置二喬於銅雀台上。

《演義》第48回:(曹操)顧謂諸將曰:“……如得江南,當娶二喬,置之台上,以娛晚年,吾願足矣!”

⑨作品第54回:細察和漢古例,則我朝有藤原鐮足誅入鹿,漢土有司徒王允殺董卓。

見《演義》第8~9回。

⑩作品第55回:為朝軍為朦雲國師妖術所苦,後以獸血人糞一潑,便破了其妖術情節借鑒自《演義》第2回的朱雋·劉備大破張寶故事。

[11]作品第56回:為朝於島袋遭朦雲國師火攻,僥幸逃脫情節借鑒自《演義》第103回“上方穀司馬受困”。

綜上所述,馬琴於《椿說弓張月》中或直接、或間接經由湖南文山《通俗三國誌》地大量借鑒了《演義》,其中既有詞句的引用,也有情節的化用,如此巧妙利用《演義》的構思與表現塑造了他的不世英雄源為朝。

(2)《南總裏見八犬傳》

讀本《南總裏見八犬傳》為馬琴演義體小說代表作,凡98卷,刊於1814~1842年,延續長達28年。作品以裏見家史記載中相對較略的1439~1500年,亦即室町末期戰國初期為時代背景,以日本關東地方為主要舞台,講述了八犬士複興裏見家的傳奇故事:八犬士為安房領主裏見義實女伏姬感妖犬八房精所生八顆玉珠(每珠各有“仁義禮智忠信孝悌”中一字)各自投胎出生的八個義士;八犬士分別長大成人後相聚一處,大破以關東管領為首聯軍,複興了裏見家後入富士山成仙。八犬士的成功與皆得善終表現了作者基於儒教倫理的勸善懲惡思想,但一如坪內逍遙於《小說神髓》中所指出,八犬士既分別代表仁義禮智忠信孝悌八德,成了一種道德的代表,其人物造型就是“非人類的”,因而作品是“反近代文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