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卡吞的命運
PIaver
P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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綾人走在草叢中,在宛如獸徑般隱約不明的小路上持續前進。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不知何時被躲在草叢裏的蜥賜給刮傷了,留下好幾道又痛又癢的傷痕。
「還有這些蚊子。」
綾人厭煩地在眼前揮揮手,但蚊群卻毫不在意他的動作,在四周飛來飛去。
「為什麼我得待在這種地方啊!」
從剛才開始,他不知道已經抱怨幾次了。
綾人在父親的邀約下,前來根來島。身為考古學家的父親打算調查在這座島上發現的史前時代遺跡,要他一起過來。至於綾人,他雖然覺得調查遺跡是件無聊的差事,不過暑假期間如果都待在家裏也很煩悶。所以他才跟著父親前來,沒想到這裏卻是個什麼也沒有的島嶼。
山脈直逼海岸,居民們或是緊貼著包夾在山與海之間的些許沙濱開墾田地,或是以捕魚維生。港口沒有半問土產店,三、四艘捕魚回來的漁船隨波搖晃,被黏稠的南國陽光曬乾的漁網散發出魚腥味。別說是東京,因為此處距離九州或衝繩都有段微妙的距離,幾乎沒有觀光客會來。會造訪這座島嶼的,隻有磯釣迷或奇怪的考古學家。根來島就是
這樣的離島。
至少,島上沒有任何足以讓少年開心的東西。
作父親的或許是希望兒子見識一下自己工作的樣子,如果可以,還希望兒子能成為一起訴說夢想的夥伴吧!不過在綾人眼中看來,挖掘遺跡隻是弄得一身泥、渾身大汗的肉體勞動。父親與名叫六道的同事一起調查遺跡,搞得滿身塵埃,把調查數值輸入電腦中。在名義上他也算是來幫忙的,不過綾人卻無事可做,隻能茫然地在父親的工作地點周遭走動。最後連父親也嫌他礙事,說著「不動手做事的家夥,就到海邊去好啦」,把綾人趕開了。因此,他才會像這樣朝海邊走去。
好熱。
盡管此處的熱氣不像在東京那樣黏答答地黏貼在肌膚上,但他每次吸入蘊含濕氣的燠熱空氣,肺部彷佛就從內側熱了起來。綾人一邊喘著氣,一邊在草叢中前進。
不久,當海潮的氣味傳來時,草叢突然到了盡頭,清爽的海風吹上胸膛。綾人感歎出聲,大海就展現在他眼前。
在關東地區無緣得見,由珊瑚礁粉末構成的白色沙灘一望無際地延伸下去。在沙灘彼端,南國島嶼特有的鈷藍色海洋一直延續到遠方。
綾人迅速取出他帶來的寫生簿。
綾人幾乎沒什麼可以稱作興趣的嗜好,畫圖算是他唯一的興趣。他甚至打算將來就讀美術大學,成為一個畫家。
畫麵裏隻有大海並不好構圖。綾人環顧四周尋找適合的構圖時,看到略遠處有片岩場,其中有道突出海麵的岩石。那個地點不錯。他這麼想著,穿過道路、跨越堤防走了過去。綾人三罪近,便在那道斜斜突出的岩石上看見一名少女的身影。身穿黃衣的少女站在自沙灘突出海麵的岩石上,凝望著遠方海洋。
海風吹撫著少女的頭發,她的絲巾正隨風搖曳。
這一幕可以入畫。
綾人直覺地想。他小心翼翼不引起少女的注意,從背後走近,在一塊小岩石上坐下,迅速動手畫起草圖。他不愧擁有向往美術大學的實力,草圖中每一線條都確切地捕捉住少女的背影、岩石,以及在另一頭延展開來的大海。綾人熱衷地畫著畫,就連海浪聲與風聲都聽不見了。他心中隻剩下鉛筆的摩擦聲,以及自己正確實描繪的風景。
當綾人抬起頭,打算將那幕風景再度烙印在腦海中時,目光與另一道視線碰個正著。岩石上的少女轉向他。
她的眼瞳既清澈又美麗。綾人的心開始撲通直跳。他忘了時問,隻是凝視著她。
少女既沒有責怪他,也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而是對他投以微笑。她的笑容,讓綾人
對自己擅自拿人家當模特兒畫圖的行為感到很難為情。
「啊,對不起。這個,因為你實在太像一幅畫了……」
「畫?」
大概是對畫很感興趣吧,少女以輕盈的腳步自岩石奔來。
「讓我看看。」
在綾人還沒開口說自己還沒畫好以前,她已經探頭過來。綾人有種彷佛被人窺視到內心深處的感覺,連耳根都紅透了。
「你、你是本地人嗎?」
「不,我是從東京來的。」
「我也是從東京來的,來幫忙老爸的遺跡調查工作。」
「我伯父也是。」
「難道你是六道先生的侄女?」
「思!」
少女這麼回答,聲音裏帶著想問他為什麼知道的疑惑。綾人這才注意到,自己還沒有報上姓名。
「啊,我……我叫神名綾人。」
也許是聽到神名這個名字就明白了,少女嫣然微笑。
「我是美嶋……美嶋遙。」
他們在湧上沙灘的浪潮邊邂逅。
「你不是明天才會來?我記得六道先生是這麼說的。」
「是今天啦,一定是伯父記錯了。伯父對於和別人的約定總是隨隨便便的。」
六道給人的印象,的確就像遙所說的。明明能細心對待自己感興趣的陶土器,對於與別人的約定卻懶懶散散。
「而且今天有祭典呢!」
「是喔!」
對了……綾人回想起自己曾聽到村子那邊傳來類似祭典伴奏的聲音。
「你也要去嗎?」
「這個嘛……」
綾人猶豫著。像這種小島上的祭典,大概不會有什麼看頭吧!
「我們一起去嘛!」
「一起去?」
「思!」
如果能和這女孩一起去,那麼去看看也不錯。綾人對她點點頭。
「我們六點的時候,在觀音菩薩的鳥居前會合。」
「我知道了,六點是吧!」
約好後,遙說有事便離開了。綾人目送著她離去,很後悔為什麼沒能和她多說點話。草圖隻要再一下子就能完成,要是能請她再留下一會兒就好。
--算了,反正待會還會再見麵啊!
想到這一點,他臉上自然地露出笑容,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直到剛剛,綾人都怨恨著父親帶他來到這種無聊的島嶼,不過這會他卻覺得,這裏說不定是個不錯的小島。綾人甚至對父親心懷感謝。真是個現實的家夥。
祭典比他想像中還要熱鬧。聚集在祭典上的人潮,多到會讓人心想這小島上哪來那麼多人。祭典的伴奏音樂自山崖下方的正殿傳來,露天攤位一直排到階梯下的鳥居兩側。小孩子們拿著父母給的零用錢,眼神閃閃發光地看著露天攤子,想著要到哪一攤去玩。綾人一邊看著這和平的景象,一邊站在鳥居前等待遙的到來。
「抱歉,我來晚了。」
綾人一看到遙,就吃驚地瞪圓雙眼。她穿著浴衣。黃底紅線的浴衣,以淺藍色的腰帶
打了個蝴蝶結。還配上有紫色鞋帶的木屐,與碎花圖案的錢囊。綾人對自己身上和白天一樣的打扮覺得很難為情。
「好久沒穿這件浴衣,袖長和下擺的長度都不合身了。我忙著修改,才會……一
「沒關係,我也是現在才到。」
「足嗎,太好了。」
遙嫣然微笑。綾人不禁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的微笑,他感到很困惑。
「要從哪裏開始玩起?撈金魚算是基本項目吧?一
「一開始要先參拜啦!來,我們走吧!」
遙這麼說著,拉起綾人的手登上階梯。綾人的心髒之所以撲通直跳,不單是因為快步爬上階梯,還有女孩子正握著自己的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體驗。
登上算來將近百階的階梯,他們終於來到通往神社正殿的參拜道路。比起階梯下更熱鬧的露天攤販並列兩旁,電燈炮在逐漸轉暗的天空下,散發出廉價卻充滿魅力的光芒。
他們供上香油錢,雙掌合十。綾人偷偷瞥去一眼,看到遙正熱切地祈禱某事。
--她許了什麼願望?
當綾人一想到這裏,她突然抬起頭望向這邊,害得他慌張起來。
「你許了什麼願?」
「咦、啊、這個……」
事實上,綾人不知該許什麼願。雖然他隻有一個願望,不過如果這樣對神明祈求也太誇張了,所以他將願望藏進心底深處。
「闔家平安,生意興隆。」
綾人不禁脫口而出,換來她的取笑。
「什麼生意興隆,令尊不是考古學家嗎?」
「啊,對喔!」
對於自己的脫線,綾人真想挖個洞跳進去。
「我許願家裏一直都很乎安,不會搬家。」
「搬家?」
「思,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我們常常搬家。光是我記得的次數,就有四次了。」
「搬了四次……」
他從出生以來一直住在位於石神井的家中,並不太清楚搬家是怎樣的感覺。
「那麼,我們去玩綾人想玩的撈金魚吧!」
遙一邊笑著說,再次牽起綾人的手,鑽人那排露天攤販。
蘋果糖、點點燒、擲飛鏢、刨冰、撈金魚、棉花糖,那些在綾人小時候會讓他眼睛閃
閃發光的露天攤販羅列一堂。兩人撈著金魚歡呼出聲,又吃了用人工色素染色的刨冰,把舌頭弄得通紅泛青後相視而笑。他們玩得好開心,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啊,已經這麼晚啦!」
當遙看著手表喊,綾人的表情也跟著黯淡。
「你得回去了嗎?」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跟我來。」
他又被遙拉著跑,這次他們開始爬上神社後山。一開始,在沒有燈光的樹林問隻憑藉月光登山是很有趣,但綾人漸漸感到疲倦。腳下打滑了好幾次後,綾人不滿地說:
「還沒到嗎?」
「就快了。」
遙這麼回答,又再往上爬去。綾人好不容易才能跟上她。
她終於停下腳步。綾人隨後爬上來,看向她注視的方向驚呼出聲。
眼下是片銀色的大海。
無數波濤受到月光映照,反映著銀色的光輝。風力發電用的風車,靜靜地刻劃著夜色。他們所在的地方較為空曠,從這裏可以非常清晰地眺望大海。她是想讓我看這片景色嗎?正當綾人這麼認為時,遙喊了一聲指向天空。
一團火球無聲地朝夜空飛起。
接著,發射聲轟然作響。
綾人還來不及去想那是煙火,火球便已在映著月色的夜空中綻放出碩大的花朵。
「這裏可是貴賓席吧?」
「思!」
兩人一時間看煙火看呆了。紅色、藍色、綠色、橘色的煙火,一個接一個在夜空中散開。每當煙火散開來,站在樹木問的他們也會跟著染上紅色、藍色、綠色、橘色。這場祭典的煙火,與電視上轉播的大型煙火大會比起來,的確較為遜色。不過對綾人來說,能夠兩人獨處欣賞煙火的感覺更強烈。在沒有其他人的地點欣賞煙火,宛如屬於兩人的秘密,讓這場煙火比他過去所看過的煙火更加美麗。
好漂亮啊,綾人望著遙被煙火照亮的側臉心想。
遙突然察覺他的視線,也看向這邊,臉上綻放笑容。
他的心髒突然亂跳。
在這一刻,如果兩人之間有哪個人抱著一點勇氣,他們或許就會接吻。但是兩人都太過青澀,鼓不起那樣的勇氣來。光是能看著煙火,他們就很滿足了。
接下來,在綾人父親進行調查工作期間,他們持續地相會。他們有時到海邊遊泳,有
時讓綾人畫草圖,或者僅是靜靜傾聽海浪拍打沙濱的波浪聲。日子轉眼問就過去,終於到了綾人必須回東京那一天。
「你要多保重喔!」
「再過一個星期我也會回東京,到時再見麵吧!」
「思,我會跟你聯絡的。」
「你知道我的地址嗎?」
綾人慌忙撕下寫生簿紙頁一角,連同鉛筆一起遞給她。遙在紙上草草寫下地址,正要寫電話號碼時,綾人的父親催促著兒子:「船就要開了。一
「抱歉,我一定會寫信給你。」
綾人搶過紙片,衝向父親身邊,接著兩人一起上了船。
「一定要寫信唷!」
「我絕對會寫的。」
他們如此說著,彼此揮手。汽笛聲響起,船隻緩緩地離岸而去。
「再見。」
「在東京再會吧!」
直到看不到對方的身影,遙與綾人都一再揮著手。當船繞過海角看不到港口之後,綾
人終於放棄,把手放下。
「搭船與人告別的感覺還真難受。」
父親以溫和的聲音對他說。
「思!」
「六道的侄女是東京人吧!」
「思!」
「那,你們還能在東京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