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
初冬的彎月像從水中撈起的一隻被打破的殘剩的盤子,清冷地掛在冰寒的天穹裏。下泄的月光,從雲縫裏滲出,則像是沒有瀝幹的水還在淋漓。月光清冷,夜霧又使萬物顯得那麽朦朧。遠處的城牆、近處的樹林、河流、草地,都像是在紗帳中睡眠,月亮從雲縫中鑽出來時,風兒嗬一口氣,把紗帳撩開,遠處的阿姆河便閃射出迷離的白光,隻一閃,當月兒鑽進雲縫時,風兒吸一口氣,把紗帳扯上,一切立刻歸於黑暗。
夜很靜,不時傳來遠處戰地馬場裏戰馬的噴鼻聲,和夜鳥飛過的幾聲鳴叫。
夜把白日的血戰場麵全部遮掩起來了,把所有罪惡都掩藏起來了。似乎留給人間的是如此的靜謐,安詳。
車帳中,成吉思汗談興正濃,坐在他對麵的是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什麽時候都是儀容端莊,到是成吉思汗今天解了甲胄,也許是多飲了幾大碗馬奶子酒的原因,成吉思汗敞開著胸懷,臉上泛著酡紅的光澤。
成吉思汗對耶律楚材說:“聽說你給了術赤一個忠告?”
耶律楚材正色回答:“正是!臣對太子殿下說過,應該改變遊牧治國的舊習。”
“為什麼?”
“我國的軍事行動、征伐意謀,他國已經十分清楚。一般於三、四月間形成,然後,行令各屬國,到了重午(陰曆五月五日)召開大會共議秋天兵事所向,然後各屬國回去避暑、放牧到八月集中啟行。靠著戰馬有如急風暴雨一般到來,又如急風暴雨一般離去。從不置兵守衛,獲取城邑不少,但止征得浮財,隨即離去,如同殺雞取卵,過年又得重來。不如宋、金等國,他們取得州邑以後,養雞得蛋,生生不息,成為永久的財富源泉。免了連年征伐不息。”
耶律楚材拿宋、金來比勝利者,顯然是大不敬的言詞,譯者都很擔心,但耶律楚材要他如實翻給成吉思汗聽,他認為不能坦言,何謂忠臣,如果蒙古這種原始掠奪式的生產方式不改變,那麽世界永無寧日,蒙古民族本身也永無寧日。
成吉思汗顯得很大度,他對耶律楚材批評他的這種做法不以為忤。相反以十分讚賞的口氣對耶律楚材說:“是啊,車帳如雲、將士如雨,我的大軍向敵人殺去,如同一場暴雨帶來的是洪水洶湧,洪水把一切都卷走了,有待來年再有收成。所以你要術赤不要像洪水,要恩威並用,少殺戮,多懷柔?”
“是!大太子為人暴躁乖戾,易動肝火,所以要多多勸導他:奪取一個國家,首先是要取得這個國家的土地,有了土地,沒有人民,誰來居守,誰來耕作,何來收成?所以攻取一國,必得該國土地和人民,讓人民在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生產物華,才能征取到稅賦,年年有貢,歲歲來朝。殺戮了人民,就無了根本。就軍事上來說,你占有了三個點,就可以連成一條線,有了三條線就可以連成片,有了成片成片的屬地,就有了縱深,有了防禦和進攻的機動餘地,那樣才是一個偉大的、幅員很廣闊的國家。否則,馬蹄所至才是領土,馬蹄離開便又是他人的領土。”
“道理並不深奧,可惜,我的戰士沒有幾個人能懂得其中的真昧。”成吉思汗不由感歎。
“陛下,所幸蒙哥、鄂羅多和拔都哥幾個十分穎悟,已識得了其中的道理。”
“還要有勞你多多教導他們。”
正談說間,忽聽得不遠處馬蹄聲敲近來。耶律楚材知又有戰報,便起身應接。戰報是從忽氈急遞來的。
“飛箭諜騎”送來的是阿拉黑、速客圖、托海的求援信,言稱:由於忽氈城濱錫爾河,河中有洲,上築堡壘與城互為犄角,互為奧援。該洲距離兩岸較遠,拋石機和箭都不能射及,守將鐵木兒·密裏克分精兵千人把守,另造戰船十二艘在錫爾河上遊動,由於要同時對付城內和洲中之敵,兵力明顯不足,為此請求增援。
成吉思汗攤開探馬繪製的花剌子模地圖,細細審察了一遍,然後傳喚布托,要他立即提調俄脫拉爾前線察合台軍五千人馬、窩闊台軍五千人馬星夜兼程,趕赴忽氈城;要氈的前線的術赤軍撥五千人馬和拖雷軍的五千人馬火速馳援。此外征調新取城市百姓,要他們編組為隊,由蒙古軍官督導,準備作攻城的預備工作。
耶律楚材奏道:“陛下,我想鐵木兒既然化很大力氣製造船隻,那麽可以預知,他的最後逃路必是順流而下,沿費納客特到達氈的和八兒真,那麽術赤軍可以留在原地,以逸待勞。”
成吉思汗反複掂量,反複推敲,終於點了點頭,將王命頒出。
“飛箭諜騎”又趁夜飛起來了,他們像流星趕月一般,快馬加鞭。
成吉思汗雖然發*.了提調令,但心中卻不踏實,他對耶律楚材說:“無論那一支人馬趕赴忽氈,都不能克水中之患,蒙古兵將不諳水性,你不知有何妙法?”
耶律楚材聞聽不由犯難,自己也是北方人,同樣不諳水性,還能有什麽妙法可獻。他隻得如實稟奏道:“陛下,臣下也是一隻旱鴨子,同樣不諳水性,不過南人有關於水戰的兵法,也許可以給他們以啟發。”
成吉思汗不由開顏道:“說來聽聽。”
耶律楚材盡自己對兵書的記憶,告訴成吉思汗一些水戰要領。由於情況不容許,已不存在製造艨艟巨艦與之船戰了,可以做的是“濟水”之策,也即在岸上解決渡水或攔船的辦法。譬如:凡軍行遇水,渡水闊而不得過,以軍中車用鐵索在一起,橫絕於中流,士卒可借以渡水;凡軍將渡,應先在岸上四麵列陣,或登高遠望,或派出斥候兵縱騎偵察,以備敵人趁我軍渡水之時發動突然襲擊;在江上阻敵,除*.下鎖江橫索以外還可以結舟為橋,封其去路······”
“好!擇其要,通報給阿拉黑。”成吉思汗一錘定音,在他內心深處覺得他得到了耶律楚材好像得到了一片海,一片智慧的海,他覺得那是上天賜給他的家族的一件寶貝。
忽氈前線。
確實如阿拉黑等三位將軍的求援信所說:鐵木兒·密裏克分兵把守著忽氈城和洲中陣地,拋石機和箭對他們無可奈何,不僅如此,鐵木兒·密裏克每天派出六艘戰船巡行出戰,那戰船有個形如穹屋的甲殼,外麵複以輕氈,塗上了醋泥,以防禦蒙古軍的火箭。而他們的箭則可以從縫隙中發射出來,每每傷人無算。
援軍到達以後,阿拉黑將軍命速客圖率領從四鄉擄來的百姓編組成簽軍(臨時征召的百姓或收編的俘虜組成的軍隊)每十個波斯族人或康裏人,土耳其人編成一個小隊,每十個小隊派一名蒙古將官監督,讓他們從三十裏外的山裏運石填河築堤,然後由士兵在河邊將石塊拋進河中去,希望能夠填出一條通向洲上的路來。
三十多裏路擺開了兩條長龍似的隊伍,山石不分日夜地運到河邊,然後由蒙古士兵用它填河造路,河堤一天天在延伸,當眼看快夠著箭的射程時,阿拉黑吩咐,用箭壓製住敵人,不讓他們射殺填河的士兵。鐵木兒·密裏克為了阻撓蒙古軍隊的行動,派戰船向水邊的蒙古軍隊進攻,雖然,阿拉黑命人用拋石機、火箭等武器還擊,但由於敵船靈活,一調身就駛出了射程,所以蒙古箭筒士無可奈何。相反,鐵木兒·密裏克的戰船時時接近騷擾,還是有不少人傷在戰船射出的箭下。
填河縱堤終於接近築成了,隻需要涉很小一段淺淺水路,就可以登上敵人盤踞的陣地。
攻擊開始了。
炮石紛紛如雨,不分日夜地向洲中陣地傾瀉,盡管鐵木兒·密裏克有效地組織了抵抗,但數萬大軍的增援,使得鐵木兒·密裏克心驚,他已經意識到了這樣久戰下去,命運大約不會比布哈拉好多少。因為在整個花剌子模王國,沒有人可以調動來一支增援的軍隊,也沒有一個兵可以增援,這樣的仗,何以能打得贏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晚,夜色好像舉行葬禮一樣沉重,整個錫爾河好像一條黑色的飄帶在戰爭的旗幡上。河水嗚咽著唱響了挽歌,鐵木兒·密裏克下令把輜重、財物、分載在他早就準備好的七十艘船艦上。
他親率一隊武士登上了一艘大艇吩咐開船,就在這時,火把燃起來了,一道電光一般的亮色,像勇士揮動的寶劍,劃破了錫爾河夜的幔帳。阿拉黑的人,來自布哈拉、俄脫拉爾、氈的以及其許許多多地方的士兵們都聚集在錫爾河岸上,船在那兒出現,岸上就有如雨飛箭射來,飛火槍濃濃的硝煙味彌漫在船隊上空,燃燒的火箭在空中尖嘯著亂飛亂竄,戰鼓隆隆敲響,喊殺聲和叫罵聲攪成一片。
然而,鐵木兒·密裏克帶有護甲的船可以從縫隙中向岸上的人進攻,而岸上的人對他卻毫無咒念。船下行很快,射石機無法跟上。飛火槍又燒不透塗有醋泥的“裝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