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半支人參,劉教師中計遭毒害

二分山地,蛤蟆嶺新添菊花墳

劉教師被抬回吳石宕半個多月以後,林炳才興衝衝地從壺鎮回到林村家中。

他這次去壺鎮參加團練總演武,除了團防局頭目之外,壺鎮所屬的各鄉各村,凡受團防局節製調控的頭頭腦腦兒們,都來放對比武。風雲際會,群英聚首,校場上戰鼓咚咚,搖旗呐喊,刀槍並舉,弓弩齊發,簡直比縣裏考武秀才還熱鬧。三場過後,選拔冠亞殿軍,敲起得勝鼓,打起凱旋鑼,披紅掛彩,插花飲酒,團丁頭目,上上下下,好不興頭。

林炳作為團總請來的客人,一連在台上看了三天,並沒有下場。座中的團董幫辦們聽說他是新科頭名武秀才,都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就一個勁兒地攛掇他下場客串,讓大夥兒見識見識。林炳呢,看了幾場比武,獲勝的幾個大頭目中,並不見誰有什麼了不起的真本事,就是客串表演的幾個武秀才、武舉人,刀槍弓箭,也都平庸。看起來,就憑自己的本事,壓倒這幾個人是綽綽有餘的,心裏就想借機顯一顯身手,露一露頭角,試一試鋒芒,要是連戰連捷,一鳴驚人,打遍壺鎮無敵手的“壺鎮林無敵”,就算是又一次叫響了。因此,聽團董們一攛掇,正中下懷,半推半讓半真半假地說幾句“初學乍練,武藝粗疏,大膽獻醜,敬請指教”之類的客氣話,就脫衣下場,暗地裏卻拿出全身的本事來,把比試中選拔出來的頂兒尖兒一個一個排頭兒全打了下去,博得了一片聲的叫好喝彩。

看了他的武藝,不但出場的大小頭目和曆屆武秀才們甘拜下風,就是座上的幾位老一輩兒武舉武官,不禁也連連點頭,頻頻誇獎。

呂慎之原以為他隻不過會一些通常的武藝罷了,沒想到他手底下一套一套的盡是真功夫,也十分稱讚。散場以後,呂敬之請呂慎之家宴小酌,林炳作陪。席間聽呂團總連連誇獎林炳,呂敬之見自己的毛腳女婿大有人中豪傑的氣概,也覺得臉上生光,格外高興。林炳還不知道林、呂兩家席間議親的故事,因此並不明白他姑夫今天容光煥發肉球生光的真正原因。

呂慎之想到自己年逾古稀,眼下雖然還當著壺鎮團防局總辦,其實不過借的是當年的一點點聲望,論功夫本事,早已經撂下多年,成了爛柿子一大堆拿不起來了。看到林炳少年老成,武藝出眾,就有心把這副擔子交給他去挑,所慮者隻是年紀太輕,名望還不足以壓眾。斟酌了半天兒,覺得不妨先把他拉進團防局裏來,再慢慢兒抻練他提拔他,把擔子一點兒一點兒地移到他的肩上去。主意定了,就借著酒興,跟呂敬之商量,要禮聘劉教師和林炳充當壺鎮團防局的正副總教習。林炳嘴上遜謝,心裏卻是求之不得,還客氣一番,說是不敢自專,要回家稟過大人才能決定。

呂敬之看他說話有分寸,心裏更高興,連說“理當如此”。呂慎之也說:“既然如此,老朽也不敢勉強,請作速回府與令尊商議,我這裏恭候佳音。”大家酒足飯飽而散。

在壺鎮附近,林炳習武以來,本來就有不少老相識,這次演武,又結交了一些新知。練武這門行當,交的是拳腳朋友,講的是不打不成相識。演武剛一收場,林炳名聲大噪,新老知交們紛紛相邀請教,盛情難卻,少不得隻好到各處去走走。不到十天工夫,幾乎繞著壺鎮在各鄉村整整兜了一個大圈子,回到大肉球家中,兩口子又苦留了幾天,跟表妹說說閑話。一直到呂慎之討回話來了,這才不得不趕緊告辭回林村來。

按照林炳的估計,這半個月時間中,劉浪不但早就已經一命嗚呼,而且連屍骨都已經入土,一應囉唕事兒也都料理完畢,用不著他來操什麼心費什麼力了。

沒想到剛邁進大門,就聽說劉教師在昏迷不醒中讓吳本良給抬走了,請了個江湖郎中三治兩治的,居然霍然而愈,如今正在將息複原之中。這真叫如意算盤不如意,巧妙計策欠巧妙,氣得他說不出道不出的,見了他爹,直嚷著說:

“劉師傅病得那麼重,怎麼能讓人家抬走哇?難道說咱們家倒不如他們家了?他們請個穿草鞋擺醫攤的江湖郎中都能看好的病,咱們請了大先生來看反倒看不好怎麼著?如今倒是落下話把兒啦!這壺鎮一帶凡是知道這件事兒的,準說咱們不給師傅好好兒治病,一推六二五,一腳踢出門外去就不管了。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呢!”

林國棟挨了兒子的數落,噘著個嘴很不高興地說:

“劉教師得病的時候,你可是還在家裏的呀?你自己一走就是十幾天,想到過要回來看看麼?劉教師病得最重的時候,我叫來旺兒到壺鎮去找你回來商量個辦法,說是你看完了團防局的大比武,又到朋友家切磋武藝去了,連個準地點都沒有,叫我跟誰商量去?”

一句話噎得林炳也沒了說詞兒。怎麼辦呢?去接他回來麼?人人都知道劉教師抬出去的時候隻比死人多口氣兒,是吳家請了個土大夫給治好了的,要是接回來沒幾天兒又死在林家,那也過於照影子了吧?要不然,親自去一趟吳石宕,看機會下家夥?不過,打從在縣裏參了吳本良那一本之後,連自己都覺著不好意思再跟吳家人見麵了。剩下的一條路,就是讓劉教師長期在吳石宕呆下去。但這又是他最不願意的事情。練武的人,最願意自己是“天下第一”;他林炳即便做不到“天下第一”,至少“縉雲第一”、“壺鎮第一”,總應該站得住腳的。如今有劉教師和吳本良兩個人壓在他頭上,他還怎麼稱雄一方?一個人在房裏倒背著手轉了半天磨,考慮了又考慮,琢磨了又琢磨,終於靈機一動,這才打定了主意,到後院兒去問他娘要來了兩個小包、一個小盒,又叫進來旺兒來,教給他一番話,打發他立刻到吳石宕去。

來旺兒到了本良家,一家人已經吃完了晚飯。本良和他父親吃過午飯就到外村去應承一宗石活兒,還沒有回來。劉教師已經能夠下床來活動活動了,正和月娥在院子裏澆菊花。這幾盆菊花,還是今年春天二虎分的根,巴巴兒地從銀田村給月娥送來的。月娥愛得了不得,天天一早一晚地鬆土澆水,到如今已經開出一色兒雪白的碗口大小的五六朵花兒來,還有十來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來旺兒一腳邁進大門,見劉教師已經大好了,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打一個千兒,雙手捧上那幾個紙包說:

“家爺打發我來專問劉教師好。叫我來看看教師爺大好了沒有,缺什麼不缺。這裏特意給您送來一斤荔枝、一斤桂圓,還有半支老山人參。家爺說:七錢為參,八錢為寶,這支人參,原有七錢多重,根根須須什麼的都合了丸藥了,下剩的這半支,倒是整梃的,還有五六錢重。家爺說,把它切成薄片兒,加上荔枝、桂圓,用文火煨成湯,晚上臨睡前喝下去,可以大補元氣。家爺還說,等這半支吃完了,再叫人去買幾支上好的給您送來。家爺這兩天不得便,不能親自過來瞧您,隻盼您早日好利索了,早日打發炳大爺來接您回去。”

劉教師接過包兒來,順手遞給了月娥,回頭對來旺兒說:

“回去替我道謝,就說我已經好多了。多承東翁惦著,改日再去麵謝吧!”

小娥接過去,特意問了一句:

“這半支人參,分幾次吃?”

來旺兒眨巴眨巴眼睛,模棱兩可地說: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往常家爺喝人參湯,都是家主母親自切的。廚房的小丫頭管熬,我隻管給家爺送。看那湯裏的參片倒也不少。這半支,分三次吃,應該差不多了吧。”

來旺兒回去以後,月娥把紙包兒拿進屋裏去給媽看。娘兒倆早就聽說過人參是補藥中的上品,可就是從來沒看見過。打開那個盒子來看了看,原來是一根手指頭粗細、三寸多長、像蘿卜幹兒似的東西。月娥心裏想:這個吝嗇鬼,這一回倒透著特別大方哩!趕緊把切鞋底兒用的切刀找出來,擦了又擦,又在砧板上墊了好幾層紙,這才小心翼翼地一片兒一片兒切起來。切了約莫有一寸光景,覺著差不多了,才把剩下的那兩寸裝回盒子裏去。月娥娘打開那兩個紙包兒,剝了七八個荔枝、十來個桂圓,把藥罐兒洗了又洗,涮了又涮,這才叫月娥拿到廚房裏炭爐上煎去。還特別關照她:這可是十分貴重的藥材,要格外小心看住了,別溢出來,用文火多煎一會兒,煎得了,多放一點兒白糖。

劉保安病後體弱身虛,晚上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天黑以後不久,見月娥把參湯給他端來,喝了就睡了。“晚上睡得早,省油省燈草”,這是他一貫的主張。

等到本良和他父親歸來,劉保安已經睡下多時。月娥說起林家送人參來的事兒,立誌忙問煎給師傅吃了沒有,月娥說是已經吃了頭煎。立誌又問煎了多少,叫把剩下的人參拿來看。月娥把那個紙盒子拿出來,比劃著原來有多長,切了有多少。立誌掂著那支參的份量,兩眼發直,心裏隱隱覺得似乎切得太多了點兒,但是自己從來沒吃過這東西,也沒有準譜兒,半天兒沒說出話來。月娥見她爹愣了神兒不言語,正想問,她爹卻一擺腦袋叫她睡去,也就不敢再說什麼,心中卻著實狐疑,以為那支人參不是真的。

① 煮粥撈飯是當時當地農村最常見的一種做飯方法:把大米放進水中燒開,把半熟的大米撈出來蒸成幹飯,供下地出力氣的男人們吃,剩下少量的米熬成稀粥,供在家裏幹輕活兒的婦女兒童搭配白薯、土豆之類雜糧吃。這樣做的飯,就叫“粥撈飯”。

第二天天不亮,月娥就起床下廚房去燒湯煮粥撈飯①。往常時候,她幹爹總是天一蒙蒙亮就起身,洗一把臉就去搶露水,迎朝陽,縱然不練刀槍,也得伸伸胳膊踢踢腿兒,抻練抻練筋骨。這次重病後稍為好一點兒,隻要掙紮著能起床,還是照常天一亮就起來,一步一步爬上蛤蟆嶺頭,在山頂的一塊四方大石頭上站著,沐浴晨風朝露,呼吸清新空氣,一直到旭日東升,陽光普照大地,這才不慌不忙,又一步一步慢慢兒踱下山來。這一回,他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來得快固然透著有幾分蹊蹺,去得快卻在神醫良藥之外,不能不歸功於他自已的攝生有道,鍛煉有方。除了早睡之外,“早晨起得早,打靶練拳腳”,也是他一生中數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規律。“三個五更抵一工”,更是他經常掛在嘴邊兒的口頭禪。

可是今天卻有點兒反常。月娥把水燒開,米都下了鍋了,還不見她幹爹起來。心裏想:是不是喝了參湯,安神定性,夜裏睡覺睡得香,一覺睡過了頭,以致於雞叫三遍,還沉睡不醒?這樣的事清,可實在太少了。

等月娥把飯撈進飯甑裏蒸上,天色已經大亮,她爹和本良兄弟也都起來了。月娥不放心,走到幹爹窗前聽了聽,沒有動靜;推推門,並沒有下閂,就推開門走了進去。剛進門沒多一會兒,月娥臉色蒼白,慌慌張張地跑到她爹跟前,說了一句什麼話,拽起她爹的手就又進了劉教師的房中。本良和本忠看她那神色慌張的樣子,吃了一驚,趕緊也跟了進去。屋裏還挺黑,就著從門口射進來的微光,看見床前地上一大灘血,急忙撩起蚊帳,見劉保安躺在床上,被子全蹬開了,兩眼緊閉,兩手抓住胸口,臉色蠟白,眼窩深陷,大口兒大口兒地喘著粗氣兒。月娥哭喊了好幾聲,劉保安隻是微微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看,又無望地閉上了。本良叫了兩聲“師傅”,竟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急得他搓手頓足,無計可施,兩眼卻直瞪瞪地看著他爹。

立誌搖搖頭,咕嚕了一句:“那支人參,是那半支害人參吃壞了······”回頭又對本忠說:“快去請馬大夫,告訴他,劉教師昨天晚上喝了一碗參湯,半夜裏吐了血,這會兒昏迷不醒,問他有解藥沒有。快,快跑!”

本忠躥出門口,一溜小跑跑到馬店。那天不是趕市的日子,馬大夫正往地裏挑圈肥,本忠還沒進村,就跟他在村口遇上了。馬大夫一眼看見本忠氣喘籲籲地跑得滿頭大汗,心知準是有了變故,忙放下挑子招呼他。本忠一把拽住了馬大夫,結結巴巴地把劉教師喝了參湯大口吐血的事兒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說了一遍。馬大夫一聽,搖著腦袋直咂舌頭直跺腳,二話不說,把一挑圈肥在田頭一倒,挑起空糞箕就往家走。

進了門兒,馬大夫匆匆地洗了手,打開藥櫃兒取出幾味藥來裝進了藥箱,本忠伸手就把藥箱搶過來挎在肩上。這一回,馬大夫也不跟他搶了,隻揮揮手,叫他頭裏走,自己邁開大步,在後麵緊緊地跟著。

馬大夫跟著本忠一路小跑來到吳石宕,已經是辰時三刻。剛邁進大門兒,就隱隱聽見月娥的哭聲。本忠吃了一驚,好像兜頭一盆冷水,頓時從頭涼到了腳心兒。趕緊推門進去,見本良、本忠跟他爹媽都在桌子旁邊坐著,呆若木雞;月娥坐在床腳,低頭垂淚,嚶嚶啜泣。立本兩口子聽見動靜,也過來了。再看看劉教師,臉上皮肉紋絲兒不動,隻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已經是垂死彌留的景象。

馬大夫走進門來,本良父子一齊站起身來迎接。馬大夫隻點了點頭,卻直奔病人:先扒開眼皮兒看了看,又號了號脈息。一屋子十四隻眼睛,全盯著馬有義的臉色。立誌焦急不安,輕聲問:

“還有救麼?昨天我不在家,林國棟叫人送了半支人參來,切了有一寸多,熬了湯,昨天晚上臨睡前喝的。我倒是聽說過病後虛弱吃不得人參,沒想到會有這麼厲害······”

馬有義顧不得答話,隻擺一擺手,示意別打攪他,回頭從箱子裏取出三根金針來,在病人兩腳心湧泉穴各紮一針,在鼻下人中又紮一針。病人猛一哆嗦,胳膊腿兒也都抬了一抬,微微睜開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兒,又“籲”地吐了出來。大家都覺得眼前一亮,好像在漆黑的荒郊野外,忽然看到了一線希望之光。馬有義也吐出了一口氣兒,一麵叫月娥去倒一碗醋來,一麵叫本忠到街坊四鄰去看看,不拘哪家生有炭爐子的,先借來用一用。這才回頭對本良和立誌說:

“上次我臨走一再關照你們:要慢慢兒將養,不能性急,怎麼就忘了?你想想,一個人在大病之後,身體虛弱,氣血兩虧,怎麼可以用人參大補呢?就好像一棵莊稼一樣,大旱之後,稈枯葉黃,隻能先澆清水,讓它緩過來之後,再少施一點兒糞尿圈肥,等慢慢兒抽出新枝嫩葉來以後,再上大糞就不礙事兒了。你們家從來沒吃過人參,不懂得這個道理,倒也還有得可說;林國棟是常吃人參的主兒,難道也不知道?為啥單在這當口兒給劉教師送人參來?這不是恨人不死麼?大病之後,五內失調,元氣大傷,就好像爐火快要滅了一樣,理當一點兒一點兒加一些鬆軟好著的柴炭,輕輕搧火,這樣,爐火才能慢慢兒緩過氣兒來,越燒越旺。又好比點燈一樣,燈盞裏沒油了,就得先添油;要是不添油,光知道把燈芯兒撥大了,那不是撥得越大滅得越快麼?如今你不往爐子裏加炭,不往燈盞裏加油,卻一個勁兒地猛吹狠撥,那還不等於燒一道催命符念一遍勾魂咒一樣?這人參,重病之人吃下去,入於胃而滯於肝,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肺金,不但不能起死回生,大補元氣,反而虛火上升,心血逆行。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湧,必然咯吐。都知道人參是補藥裏的上品,用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再加上用量太重,會比毒藥還厲害呢。這個道理,不是很明白麼?如今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好像爐火已經滅了一樣,就是華佗再世,扁鵲還陽,也沒有法子可想了。我這不過是死馬當做活馬醫,要是萬一能有個起死回生的希望,當然更好;就是掙紮不過來,回光返照一下,能給你們留下幾句話,也是好的。”

正說著,月娥端了一碗醋進來,還把那剩下的小半支人參也拿來了,一起交給了馬大夫。月娥總疑心這半支人參不是真的,說不定是什麼毒藥。馬大夫打開盒子仔細看了看,又用舌尖嚐了嚐,苦笑著對月娥說:

“人參不但一點兒也不假,而且還是吉林長白山老林子裏產的野山上品。就算林國棟沒安好心,惦著害死劉教師,他也不敢拿毒藥當人參給劉教師送來呀!他就是再沒腦子,也不會辦這種給人抓把柄的傻事兒吧?現放著這麼好的老山人參,不是比毒藥還厲害嗎?”馬大夫也懷疑到送參人不安好心這件事情上去,隻是沒有真憑實據,不便於明說。

本忠不知從哪家借來了一個小炭爐,雙手端著走進屋來。馬大夫叫放在床前,又叫本良把病人扶了起來,自己左手端了醋碗湊到病人鼻子底下,右手用火筷子把炭火一塊一塊夾起來往醋碗裏淬,“呲啦啦”一聲響,炭火熄滅了,卻冒起一陣酸味兒撲鼻的白煙來。一連淬了幾塊炭火,病人終於猛吸一口氣兒,打了一個嚏噴,睜開了眼晴,流下了兩行眼淚,呼吸也漸漸地勻稱起來了。

馬大夫從箱子裏取出幾味藥,叫月娥把藥罐兒洗幹淨了拿來,隨手就在床前小炭爐上煎著。劉保安半靠在本良肩上,雖然四肢無力,動彈不得,也無神開口說話,心裏卻是明鏡似的,兩耳也聽得清清楚楚。剛才馬有義說的一番話,一字一句,全都聽得真真兒的。對於自己的病情忽然惡化,心裏也逐漸明白過來了。

①西洋景即北方的“拉洋片兒”。這是當時當地民間的通用語詞。

這時候,劉保安的腦子裏就好像拉開了西洋景①,一片兒拉過去又換一片兒,許許多多平時想不到的人,記不起來的事,忽然間一齊湧上了心頭。恍惚迷離中,好像又回到了自已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分明看見:父親站在紅爐前,從融融的爐火中夾出一塊鐵來,放在砧子上,正用嚴厲的目光看著他,要他舉起鐵錘來;母親端來滿滿一碗他最愛吃的鱔絲麵,放在他的麵前,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久離家鄉的遊子,要他舉起筷子來;師傅把狗贓官揪到憤怒的人群中,摁倒在天地會的大旗前麵,用堅定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要他舉起寶刀來;師妹在上海大南門斷後,手舞大刀,浴血奮戰,掩護大夥兒撤退,用信任的眼光看著他,要他繼續舉起造反的大纛(dào到)來;弟兄們蟄伏壕塹,眼望敵陣,高舉著滴血的鋼刀,用仇恨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統領,等他發下命令來;贓官們臨刑之前,渾身哆嗦,四體亂顫,親爹親娘地哀叫求饒,磕頭如搗蒜,用狗一樣的目光看著昔日的囚徒、今天的判官,搖尾乞憐,求他軟下心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