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3 / 3)

“這還用說嗎?你們的塾師和貪官汙吏、土豪劣紳是坐在一條板凳兒上的,刀砍在他們的頭上,卻痛在他的心上。其實呢,他的話說得也有點兒道理。我們扯旗造反,幹的就是殺人放火的買賣,就是要反掉滿清皇帝,要反掉那一幫拿老百姓當豬當羊的‘父母官’。‘無父無君’,‘目無尊長’,那還用得著說嗎?不讀聖賢書,不守周公禮,也都是事實。天王洪秀全就明令公布過要燒毀一切孔孟妖書。咱們中國今天之所以會這樣貧窮落後,壞就壞在這些‘聖賢之書’上。兩千多年來,他們總是要我們老老實實地去給皇上一個人當奴才。什麼叫‘周公之禮’呢?就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樣的禮;這種不許‘反上’、不許造反的禮,我們能守麼?他罵我們‘無父母’,原因不過是我們離開了父母出來造反。而按照孔聖人的說法,那是應該‘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①的。遠離父母出來造反,這就叫做‘無父母’,坐在家裏等人家來砍你的頭,這才叫做‘有父母’。你想想,天下還有比這更不講道理的道理嗎?”

本良和二虎交換了一下眼色,兩個人都會心地笑了一笑。師傅的這一番話,這一段經曆,對照十一年前太平軍從縉雲縣徹退以後本良和他爺爺所身受的那一番苦難,用不著說,這一家人家,對劉教師的坎坷身世和斑斑血淚,不但完全能夠理解,而且從心底裏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了。它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們的心竅;它像一杯聖水,洗亮了他們的眼睛。頃刻之間,他們變得聰明起來了。他們為自己有這樣的師傅而感到自豪,為師傅的舍生忘死四處奔波而敬仰,也為造反大業功虧一簣半途而廢感到痛心。一時間,本良和二虎在心裏有許多話要跟師傅說,有許多問題要請師傅解答,可是今天太晚了,來不及了。師傅的病剛剛好轉,說一句話都要費好大力氣,怎麼可以讓他繼續往下說呢!所以當劉保安的話音兒剛落,月娥和本忠都搶著又要問什麼話的當口兒,本良擺一擺手,站起來說:

①這一句見《論語·裏仁篇》,意思是說:父母在世,不能離開父母到遠方去;即便要離開,也必須有固定的地方。

“你們隻顧問,也不看看師傅說了這半天話,都累成什麼樣兒了!今日天色已經不早,師傅也累了,讓師傅早點兒歇了吧!”

吳立誌這半天兒沒搭一句茬兒,一麵抽著煙,一麵仔細地聽。從他看見劉教師的第一天起,就看出這個人言談話語非比一般,又有一身好武藝,心知他必定有些來曆。自古以來,昏君無道,百姓造反,成者王侯敗者賊,是非好壞,當老百姓的哪兒分得清楚?不過有一條他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劉教師絕對是一個十分正派、沒有半點兒虛情假意的好人。今天劉教師講的一番肺腑之言,更證實自己的估計一點兒不錯。可惜像劉教師這樣的好人,如今卻不得不隱姓埋名,流落他鄉,在山村裏當個拳教師混飯吃,心裏也覺得憤憤不平。想到地麵上民團強大,耳目眾多,又不覺為劉教師的處境和安全捏一把汗。他怕本忠嘴上沒有把門兒的,不知利害,特別關照說:

“本忠,今天劉師傅說的這些話,在外麵可不許走漏一個字,聽見沒有?這些話,要是傳到林家去,報給地方上知道了,你劉師傅不單不能再在咱們家住下去,隻怕連性命都難保呢,懂了嗎?······娥子,你去看看炭爐裏還有火沒有,去給你幹爹使黃酒臥兩個雞蛋,多擱上點兒白糖······”

【簡評】

這一章,寫了兩個主題:馬有義讓病人起死回生,劉保安細說半生身世。

寫馬有義,用的是對比的手法。上一章寫了巫師如何驅鬼,也寫了“名醫”如何出診,這一回寫的是土醫生如何治病。兩相對照,好壞判然。

馬有義的形象,頗有“赤腳醫生”的風範。作者少年時代在縉雲山村中度過,當時全縣隻有一家公立的“衛生院”可以打針吃西藥,除此之外,得了病的人不是去找中藥店裏的“坐堂大夫”看病,就是找背藥箱趕集的“草鞋郎中”診治。抗戰期間,西藥藥源斷絕,病人即便到縣衛生院求醫,也沒有藥物可治。因此當時作者全家人,曾經與好幾個“草鞋郎中”打過交道。時局緊張的時候,全家人還曾經在南鄉一個鄉村草鞋郎中家裏避難達半年多之久。對這些草鞋郎中的觀察,經過概括集中,創造出了馬有義這樣一個高明的鄉村醫生來。與他對比的是巫師的無知,是“名醫”的擺架子。

劉教師細說生平,又是一個板塊,把讀者帶領到江蘇與浙江之間的“蘇鬆太地區”,講述那裏官紳勾結魚肉百姓的故事。

關於劉教師的身世來曆,作者在前麵幾章中也曾經隱隱約約地提起過他是個曾經帶領過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的驍將,但是始終沒有說破他是什麼將領。直到這一章,方才把劉浪的底細和盤托出。在這裏,劉教師所展示的,是他如何率領鄉親反抗官府的樣板。也隻有在這裏,才是劉教師惟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吳石宕的子弟們散播造反的種子。可以這樣理解:如果沒有劉教師的“細說生平”,在這些善良的農民心中,即便遭受更大的苦難,出於中國安善農民特別能忍的特性,即便以後在多次遭受官紳勾結、飽受欺淩的時候,也許還不會想到要“扯旗造反”,與官府作對的。

不要以為隻有山裏人才驃悍,平原的人就文質彬彬。遠的不說:清兵入關,特別是多爾袞頒布了“薙(tì剃)發令”之後,“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可都是平原百姓奮起反抗清兵的結果。

這裏特別要說明的是:劉保安這個人物,是作者創造的;但是關於羅漢黨、天地會、小刀會這些曆史事件,卻都是真的,不但劉麗川、周立春、周秀英、徐耀、潘起亮這些人物,都是曆史上曾經叱詫風雲的英雄豪傑;就連鎮洋縣知縣鄭揚旌、青浦縣知縣餘龍光、蘇州知府鍾殿選這些官場上的人物,也都可以從當地的縣誌、府誌中查到他們的姓名,而且連他們盤剝百姓、官逼民反的曆史,也都是真的。

在完全真實的曆史事件中插入完全杜撰的虛構人物,是作者的拿手好戲。這樣,虛構的故事就會更加有真實感;而一部小說讀起來是不是有真實感,則是小說創作是否成功的關鍵。不要以為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對當時當地的曆史十分熟悉,往往就會漏洞百出,不但失去了真實感,反而顯出虛假來了。

在這裏,劉教師並沒有曆數天王洪秀全的“德政”。這一方麵因為劉教師是個在前線帶兵打仗的軍官,對於農民軍領導集團的內訌不是那麼清楚。前方打仗,血流成河,天京內訌,也是血流成河,這正是當時曆史的真實情況。另一方麵,是作者故意安排把這些話留在後麵讓他弟弟劉保義去說。這樣,就叫做“步步深入”,“層層剝繭”。不然,把話一次性說盡了,就不符合一部小說要循序漸進的規律了。

在這部書中,一個劉保安,一個仇有財,都是痛恨官府和財主的人物。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都是堅定的“造反派”、“革命派”,一生絕不向官府低頭,絕不和財主合作。要知道:一個人在什麼樣的社會和環境中生活、長大,對他們的思想意識和觀點立場是起著很大的作用的。

還要指出一點:在這一章書中,作者寫的“劉教師細說生平”,用的是完全口語化的文字,讓讀者看起來有如身臨其境,好像親自在聽劉教師說話一樣。對比上一章,劉教師在和呂慎之爭論、激辯的時候,所用的語言,卻是地道的“官話”。初看起來,劉教師在不同的地點場合、和不同的對象用不同的語言講話,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在親人麵前,用純口語說話,要的是一種親切感;在社交場合,麵對半官方人物,他用接近於書麵語的“官話”說話,顯示的是他的身份、閱曆和滿肚子的知識和才華。“在什麼人麵前說什麼話”,這就是考驗作者是否善於駕馭語言的試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