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 3)

我受傷撤退,落水的時候,我的雙刀是插在刀鞘裏的,所以鄉親們救起我來的時候,我的雙刀還在我腰間。這雙刀,本來有一個非常講究的用鯊魚皮製成的刀鞘,還鑲著好幾顆寶石。我住在鄉親們家裏養傷,身無分文,要吃要喝還要治傷,隻好把刀鞘上的寶石一顆顆摳下來,拿到城裏變賣了。我上路的時候,為了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又把刀鞘上的鯊魚皮也撕掉,再用一塊紅綢把象牙刀把也纏上了。這對雙刀,方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這永定縣,在廣東福建交界的地方,韓江的上遊。要是在往常,本應該由韓江順流直下汕頭,再搭海船去廈門、福州、寧波或者上海。一來連年兵燹①,商船大都停航;二來我兩手空空,上哪兒去找這筆盤費?躊躇再三,決定徒步北上,去尋訪太平軍的蹤跡;即便消息杳渺,退一步也可以回我青浦老家。隻是這條路走起來可不是那麼簡單:先經龍岩、漳平,順新橋河上溯永安,沿沙溪經三明到南平,再沿建溪、鬆溪越過閩浙山區,順龍泉溪到浙江龍泉、麗水,溯惡溪經縉雲壺鎮到永康、金華、蘭溪,再沿水路順江到杭州轉道到上海。這一路上穿山越嶺,涉水爬坡,盤費有限,還不得不走走停停,找個殷厚人家,或告幫求助,或打短傭工,湊上三五天的幹糧嚼穀,再動身上路。從福建的最南麵穿過福建、浙江兩省到達江蘇,一共三千多裏行程,沒車沒馬的,又都是偏僻的山路,什麼時候才能夠走到家,連我自己都是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①兵燹(xiǎn顯)燹的本意是野火;兵燹是指因戰爭造成的焚燒和破壞。

曆盡了千辛萬苦,忍受了風雨饑寒,經過了一年零三個月的長途跋涉、勞碌棄波,總算是穿過了福建,到了浙江地界。你們浙南地區,一進入三月清明、五月黃梅,陰雨連綿,道路泥濘,想起“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瑰”這兩句詩來,簡直就像是寫我的一般。那濛濛細雨,緊一陣,慢一陣,如煙似霧,比起那雲南的瘴氣迷漫來,又有什麼分別?我這一路上走過來,隻見床上躺的,門檻兒上坐的,盡是瘧疾病人。我到了麗水,已經是梅雨剛過,轉入酷暑天氣,地上潮濕,白天毒太陽出來一曬,激起那暑氣來,就像是進了籠屜一樣。我白天喝生水,吃冷飯,晚上住涼亭,睡破廟,蚊子又多,身子又乏,就是鐵打的羅漢,也難支撐得住,何況我還是個傷勢沒十分大好就上路的病人呢?

看看走到縉雲地麵,這要命的“半日鬼”就纏上身來了。頭兩天還能勉強支撐著,等燒退了,就拄著拐棍兒一步挨一步地朝前走。好不容易挨到壺鎮街上,經人指點,找到一家施舍藥材的藥鋪,討了一服專治“半日鬼”的藥來,借個瓦罐兒在關帝廟後麵熬了一碗藥湯喝了,在廟廊旁邊找個角落蒙上被子發了一身汗。第二天早上,自己覺得好多了,這才拄著拐棍兒上了路。本指望當天趕到永康,沒想到連蛤蟆嶺都沒過去,就躺倒在大樟樹底下了。以後的事兒,你們跟我一樣清楚,用不著我來細說了吧?

噢,對了,我上林家當了教師爺以後,也曾經托人帶書信到上海城裏,找到兩家我們塘灣人開的小鋪子,假裝要賬,打聽我爹的下落。回信說:清兵打下塘灣鎮以後,把我們一家和周師傅一家,殺得一個不剩,族中老弱婦孺連吃奶的娃娃都沒放過。隻有我弟弟劉保義隨我堂叔在蘇州開鐵匠鋪,沒被他們逮走,可是如今也不知下落。我們舉旗起事的時候,鍾殿選、丁國恩把個蘇州防守得鐵桶相似,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我幾次派人到蘇州去跟我弟弟通消息,都沒有成功。後來聽說蘇州城裏的小刀會跟太平軍裏應外合,在鹹豐十年打下了蘇州。那時候我正在外地作戰,也不知道我弟弟到底怎麼著了。在這樣的境況下,我尋思回塘灣去等於是燈蛾撲火,自投羅網;在這裏,你們一家人又待我情同骨肉,就決計暫且不回老家去了,先在這裏住下來,以後看情形慢慢兒再說。

小娥,你不是說,要是長毛都像我這樣,你就不但不怕,還特別喜歡麼?告訴你,小娥,你姑姑周秀英可比我要強上千萬倍呢!她不單武藝強,人品比武藝更強!她上了戰場,舞動大刀砍起人來一刀一個,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就像你剁蘿卜切白薯一樣。清兵隻要一聽說是大刀秀姑娘殺過來了,顧不得山高水深,抱著腦袋就落荒而逃。你信不信?在她媽麵前,她可是個好閨女、嬌閨女,也像你一樣聽話,可比你更會撒嬌。在弟兄們麵前,她比自己的親兄妹還要親。每次打仗下來,她顧不得脫下被血汙浸透的衣裳,就先去給弟兄們裹傷上藥,那手腳輕得就像描龍繡鳳一樣,生怕碰痛了人家,誰會相信這樣的嬌姑娘會是個手舞大刀衝殺在最前麵的女將軍呢!說來又是件怪事兒:自打她上戰場以來,還沒聽說她負過一次輕傷、流過一次血呢!

算起來也真巧,她在上海大南門倒下去的那年,正是小娥出世的那一年。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隔一千多裏地,隔了十八個春秋,今天的小娥竟會跟當年的周秀英長得這樣相像!也許,這正是我一見了小娥就特別喜歡、臨走要認她做幹女兒的緣故了吧!小娥,聽我說了這一番話,你愛秀英姑姑嗎?

月娥睜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聽她幹爹講這一段不比尋常的經曆。在這個淳樸的山村姑娘的心裏,隻知道自己的幹爹是天下本事最強、心腸最好的人。她哪兒想到過這個小小的山村外麵,比壺鎮遠一千多裏路的地方,曾經發生過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呢?又怎麼會想到,一個跟自己一樣大小的姑娘家,卻能手舞大刀,帶領千軍萬馬去衝鋒陷陣,去和膀大腰圓的男人一刀一槍地拚個你死我活呢?這樣的女將,她隻在戲台上看見過:什麼穆桂英啊、樊梨花呀,今天聽幹爹說的這個周秀英,不正是千兒八百年前戲文中的人物嗎!隻要倒退二十年,周秀英就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且跟幹爹天天見麵,一起並肩打仗!聽了幹爹的這一番話,她在沉思,她在默想,她在問自己:為什麼一樣是個女孩兒,人家就能那樣了得,就能辦出那麼大的事兒來,而自己卻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行呢?正想著,聽幹爹問她愛不愛秀英姑姑,就急忙回答說:

“愛的,當然愛的。要是我也有秀英姑姑那麼大的本事,我一定也手舞大刀,衝殺在最前麵,去殺那些狗贓官!”

“好!隻要有誌氣,本事是能夠練出來的,誰也沒從娘肚子裏帶了本事來。眼下還不到叫你去上陣打仗的時候,要緊的是先要把本事學好了,還要分得清好壞,懂得愛什麼人,恨什麼人,往後真要是打起仗來,才不會好壞不分,胡打一鍋粥,把好人也給打了。”

①《幼學瓊林》清代村塾中使用的啟蒙課本,內容龐雜,天文、地理、曆史、政治無所不包。

②戒方學塾中專門用來打學生的木尺。

月娥正要張嘴,卻讓本忠搶了先,把她的話頭打斷了。本忠也在林村寄過兩年學,讀完了《百家姓》、《三字經》和半本《幼學瓊林》①。老塾師在講到“忠孝”和“盜匪”的時候,都連帶地講到過“長毛”。可是“子路不說”嘴上的“長毛”,竟是一夥兒紅胡子綠眼睛不問情由見人就砍、見錢就搶的強盜,是一幫不忠君、不愛民、不孝父母的反賊。這跟今天劉教師講的太平軍也就是老塾師說的“長毛”是多麼的不同啊!眼前的劉教師,就是一個“長毛”。這樣的“長毛”,在本忠看來是那麼高大,就像一尊頂天立地的天神。可他又那麼和藹可親,比自己的親叔叔還親,而比起那個猥猥瑣瑣、酸氣衝天、講不出道理就板起麵孔拿起戒方②來要打人的“子路不說”來,不是天差地別嗎?那麼,老塾師為什麼要把“長毛”說得那麼壞,一提起“長毛”來就牙癢癢,簡直是他家三代冤家八世仇人似的呢?這許許多多問題,一時間全湧上了心頭,難怪他不顧小娥還有許多話要說,就把話頭給搶了過去了:

“太平軍殺貪官汙吏的頭,抄土豪劣紳的家,不都是義重如山的好漢、都是英雄豪傑嗎?為什麼‘子路不說’卻說他們是殺人放火、無父無君、目無尊長、不讀聖賢書、不守周公禮的盜匪反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