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世事如棋(1)(1 / 3)

·開局敗

·入局死

·死局開局

開局敗

碧鬆亭亭鬆濤隱,翠竹森森龍吟細。

鬆牆。竹塢。月門。精舍。

亭閣翼然,曲水流觴。

青石為幾。

一高冠哦帶、寬袖大袍的文士,五柳清髯,迎風輕拂,蠶眉鳳目,相貌清雅。

一科頭緇衣僧人,戒疤曆曆,深目濃眉,身材魁梧,神色肅靜。

一佩劍錦衣人,雙眉斜指鬢角,如一對入海的怒龍,一兩支穿雲的利劍,直鼻方口,陰鷙而有威嚴。

但這三人都奪不去第四個人的光彩。

第四個人是一個態度平淡得有些懶散,隨和地坐在那裏拈棋對弈的中年人。

他穿的是漿洗得發白的青衫,一雙睿智而祥和的目光,似早看穿了歲月的風雲、世塵的風月。

這人渾身上下給人的感覺是和諧、寧靜、潔靜。

這人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座靜遠的大山,一朵靉靆的白雲,一灣風平浪靜的海灣。

但這人偶爾顧盼間,又極有威勢,有一種王者之風。

這人是誰?

和這人對弈的是一個腰、背挺得像一杆鐵槍一樣直的身材修長的青年。

青年落子如風。

他出子時那隻拈子的手,整潔、頎長,輪廓清勁、秀氣,動作敏捷。

兩人又對弈十七手。

中年人淡淡道:“承讓了。”

青年長身而起:“運既如此,夫複何言?楊某但憑先生吩咐,隻要無違道義,便叫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青年對弈者,正是楊青兒。

中年人道:

“你隨我來。”

一間黑屋。一盞明燈。一柄懸在壁上的寶刀。一張榻榻米。

楊青兒與中年人對坐。

中年人跌趺而坐,如入定高僧。

楊青兒靜待中年人出定。

中年人睜開了眼:

“楊君真乃誠信君子。”

楊青兒:“楊某既敗棋於先生,自是要守諾。”

中年人盯著楊青兒,目光炯炯:

“但你也許不知道,你如殺了我蘇我青山,可得日本國王和各道領主無數黃金白銀珍珠美女之賞,驟可富堪敵國。”

楊青兒道:“黃金有價,道義無價。世人傳說我不殺人,其實我也殺人,隻不過殺該死之人。即使有殺父奪妻之仇,如殺之有違道義良知,我不為。”

“何況,”楊青兒輕笑道,“即使在下不辨好歹,也還知進退。室外既有劍術高超、按劍在旁、虎視耽耽的令弟蘇我青原,又有忍者大師武者龍之介那戒疤曆曆、武學修為與密宗瑜珈術修為均臻化境的奇僧高手,我便加害了先生也無從遁逃。”

“武者龍之介是近鬆門左衛門的密友。近鬆門左衛門就是適才觀棋的那文士,是我們蘇我氏家族世交,與敝人更是有刎頸之交。有這層關係,武者大師如知有人殺我,自會奮起除凶的。但舍弟則未必了。他一直陰忌我,恨我礙他獨攬忠於蘇我氏家族的武士的指揮大權,巴不得我早死。”

“正因如此,我如真加害先生,令弟一定比任何人更凶狠地對付我。”

楊青兒說至此,喟然一歎:

“世上事有時就這樣,骨子裏反對你的人,在你死後,有時出於需要會比擁護你的人還表現得擁護你。”

“另外,”楊青兒目光明亮地望著蘇我春山,“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先生和近鬆門左衛門都是身懷絕世武功的高人。先生,你如有所命,就請明示吧!”

“好,我告訴你請你做什麼。”

蘇我青山道

“我以伊忠義的身份,結交了你們的胡宗憲胡大人。”

“胡宗憲不是明朝官府對付你們的大官麼?你交結他是想······”

“不錯,胡宗憲是你們明朝官府委以剿倭重任的大官,但他不同於戚繼光、喻大猷、譚綸三位威望德行令人敬佩的將軍,而是一個喜玩權術、交結宦官內監的小人。他黨附趙文華,巴結權監、九千歲王爺魏忠賢,千方百計設法拍魏忠賢、客氏夫人和你們皇帝的馬屁。我交結他是另有所圖。”

“你是想”

“我想借他之手,把我的兩個女兒櫻子蘇我赤櫻及豆豆她應叫伊秋波,都帶到京城去。”

“他肯?”

“他當然肯。因為我告訴他,我願把櫻子給他當養女,由他獻給魏忠賢去。胡宗憲屢獻珠寶美女進京給權監魏忠賢與皇帝,這已是人所皆知的事。而士子官紳之家借獻女給京城當國大臣、權監和皇帝,以求富貴臨門,這也是常見之事······”

“你真正的想法呢?”楊青兒問。

楊青兒此時的眼睛明亮得如一泓秋水,一泓不沾纖塵的秋水。

他神情中還透露出警覺、精明之色。

憑他的直覺,他隱隱覺得正有一件大事在臨近。

“讓櫻子與秋波,這兩個女孩子遠走高飛,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哦?”楊青兒揚了一下眉。

“在京城,櫻子有一個人可以依靠,事實上,這人是櫻子的追求者,並是我已接受了聘娶書的櫻子的未婚夫。他是我們日本國的第一刀客。”

“你是說井原西鶴?”

“想不到楊君也知他的名字。”

“江戶白衣郎、武士進原西鶴的刀術之名,在我們京城,已駸駸然與刀帝令狐西笑的兩大弟子齊名了。作為你們日本國京兆大夫的貢使,他擅長言辭,風度又好,謙遜有禮,也頗得京城士子的好評。櫻小姐得人如此,也算有福。”

“秋波,豆豆這孩子,則拜托楊君帶到京城後,陪到九月。九月,秋波將隨一個王子遠赴西域。”

“王子,遠赴西域?”楊青兒聞言不由想到了西域的金冠王。

“是的,一個王子,波斯王子。”蘇我春山道,“那是前年我遊曆京城,碰巧遇到了波斯珠寶巨商助木刺與忽魯謨斯國王陪臣已即丁,他們遇到了一些麻煩,我幫了他們一點小忙。後來他們邀我到助木刺的府上去,在助木刺府上的宴席上,見到一位他們稱伊鄯的人。”

“伊鄯,是波斯語中指稱教主的名稱。”楊青兒道。

“那位伊鄯名叫薛波勃。宴席乘著酒興豪氣勃發,拔刀起舞,用的是圓月彎刀,刀術精奇而雄武不可一世。”

“薛波勃,又叫薩波勃,是波斯王國掌管四方兵馬的長官。”楊青兒道。

“薛波勃很豪爽,為人慷慨,長相威武而仁勇。我們在酒後成了朋友,他告訴我,他是波斯國王最信任的大臣,他以商人的身份來中國,實是為訪尋他們國王留在中國的王子而來。”

“波斯國王的王子怎會留在中國的呢?”

“二十五年前,波斯王還是未繼位的王太子,仰慕中華文明,曾隨大將軍薛波勃以波斯貢使的身份遠來中國,朝覲中國之君,欣習中國文化。他在中國期間,與一個京城官紳家的小姐相愛,按漢族禮儀娶了小姐,金屋藏嬌,一年後生下了一個兒子。”

“恰在這時,王子奉父命急回波斯,原來是波斯國老王病危,召他回去商討繼位大事,王子因娶小姐未得父命許可,不敢貿然帶回。加上小姐又在產期內,無法西行長途跋涉,便留下一宗金銀時寶給小姐,言明回去後征得父王之命,即接母子到波斯去。誰知這一去竟二十多年。”

“這波斯王拋下妻兒不問不管,如此為夫為父,可不怎樣!”楊青兒冷笑道。

“那也怪不得王子,王子一回去,他弟弟以王子結婚無子為由,要求老王廢黜王子的王位,由他弟弟來繼承。王子請薛波勃作證,他在中國娶了一位中國妻子,生下了一子。薛波勃也力證其事之真。最後達成協議,由王子的親信與薛波勃同赴中國,接小王子到波斯,按波斯國的驗血之術可證實王子的話之真假。哪知薛波勃與另一人來到中國後,發現小王子和他母親一家都被殺了。這事後來才查明,是王子弟弟派親信暗中主持,派遣殺手縱殺行凶所為。這樣一來,王子被廢黜,由王子弟弟繼承了波斯王位。王子則被他弟弟軟禁多年······”

“這樣說來,王子既失了王位,便不是波斯王子,與一介平民並無區別。小王子已死,更是一切從此結束了。”不知怎的,楊青兒心中忽對這波斯王子有一種不願其再生事端的心理。

蘇我春山似未曾察覺楊青兒語意中的不悅,一笑道:

“本來是到此結束了。但波斯王子在二十年後又恢複了王位,他弟弟因暴虐專政而被剌殺,軍隊諸將和大臣們又將素有仁德之名的王子擁戴上了王位,在遲了二十年後,當上了波斯王。而在他繼位後,從中國傳來了消息:當年被殺的小王子並非小王子本人,而是另有其人,小王子還在中國民間活著。於是,波斯王便派了薛波勃再來中國尋找當年失散的小王子,並囑薛波勃代為作主,為小王子物色一位精通中華文化的中國賢惠女子為王子妃,一並帶回波斯去。”

“這就是波斯王子的傳奇。”楊青兒不無嘲諷之意地笑道。

“這正是波斯王子的傳奇。”

“後來的故事是:薛波勃見到你和你女兒之後,認為令嬡美麗、賢惠,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便代波斯王作主,聘下了伊姑娘為波斯王子妃?波斯王子說好了在三年後,即今年九月來迎娶伊姑娘?”

“你說的基本上是對的。”

“不對的又是什麼?”

“波斯王子當時還沒找到,因能找到小王子的一個重要線索人,當時正為證實楚香帥是否死及楚香帥有沒有泛舟大洋,浮槎海外而遠赴波斯進行查證,不在中原,得待三年後回。”

“這麼說,這重要的線索人既參與三年前求證風流楚香帥生死查證之事,一定是一個武林名人?”

“也許是。具體的,薛波勃沒說。他告訴我:如實在找不到小王子,也將把小女帶到波斯去當王子妃。”

“王子沒有,哪來的王子妃?”

“波斯王在薛波勃來中國前說,如找不到小王子,就挑一個武功文學俱一流的有仁愛之德的中國青年作為王子帶到波斯去繼承王位。如沒有這樣的人,則在波斯國內把文武大臣和王室裏最優秀的子嗣立為王子。而如按這個標準,薛波勃的兒子正承擔波斯王王宮衛隊長,英俊勇武,是波斯國最優秀的青年,頗有可能入選。這也是波斯王派薛波勃來中國挑選王子妃的原因之一。”

“如果這是一個故事,的確是相當精彩。”楊青兒歎了一口氣,“但薛波勃會不會編一個故事呢?他以什麼來表示他聘伊姑娘的誠意的呢?”

蘇我春山道:“一輛寶車。小女與楊君你同坐過的那輛寶車,就是薛波勃的聘禮。若非一國之君或富可敵國的巨賈王公,不會有這樣的大手筆。”蘇我春山望著楊青兒:“做父親的都是希望子女能幸福的。我之所以答應這一婚姻,是當時徽王汪直見小女姊妹都長得端正,有染指之心。我不希望小女當汪直這名不正言不順的王後。不管怎麼說,我們蘇我家族是日本國的豪族,蘇我家族的女子,隻有具有王子一樣的身份的人,才配得上娶她。”

蘇我春山說至此,忽目光炯炯,注定楊青兒不語。

楊青兒隻覺蘇我春山目中精光大盛,被他看得所有部位俱有一種灼燙之感,這份灼燙之感竟還由表及裏,以至五髒六腑也全有一種灼燙之感。

楊青兒正欲開言,方一啟唇,卻被蘇我春山作了禁言的手勢,隨後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楊青兒的手。

他用的是昆侖派嫡傳的“銀菊爪”。

楊青兒頓覺全身穴道在這一抓之中,全被一麻,封閉了。

楊青兒不由大驚,喝道:“你?”

他這一喝出,更是吃驚:他這一以丹田之氣用力一喝喝出的聲音,竟細若蚊蚋,啞然若無聲!

他隻覺全身倶為這叫力一喝而一痛,如萬針齊攢!

楊青兒想不到蘇我春山竟會突然對他下手,不由驚怒交集,忿然看著蘇我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