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在口唇
一
“你趕車趕得不錯,走得又快又好。”
“我這是讓馬走的小顛。”
“什麼叫小顛?”
“馬的跑法有兩種。”
“一種是兩前蹄同時落地或躍起,兩後腿同時蹬出或屈起的跑法。”
“一種是左前蹄與右後腿做同一動作,右前蹄與左後腿又做同一動作。”
“第一種叫‘大奔’,第二種就叫‘小顛’。”
“還有一種叫‘逍遙馬步’,是皇帝騎禦馬逍遙賞景的,這種馬步最是難馴:因為要馬跑出左前蹄與右後腿做同一動作,右前蹄與左後腿又做同一動作的步法,是違背馬的天性的。但這種馬步馴成了,雖比‘大奔’走得慢,可是卻比‘小顛’的步法美妙動人,人騎上去也最舒適愉快。”
“你懂得真不少。”
“我曾在關東的大馬場趕過三年馬車。”
楊青兒正跟伊豆豆說著,忽臉色一凜,左手抓過了一旁的刀鞘:
“又有麻煩了!”
伊豆豆問:“你怎麼知道?”
“殺氣!”楊青兒表情凝重地道,“一個一流刀客的殺氣!”
楊青兒與伊豆豆跳下了車。
二
對麵,路上攔著兩個白衣、頭紮白帶的東瀛武士。
兩個武士目光陰沉地看著楊青兒與伊豆豆。
伊豆豆叫道:
“竹下笠。”
“柳田一刀。”
“孟三更與薩神魔呢?”
竹下笠的胡子刮得鐵青,一張剃刀般削刻的臉,最讓人感到陰森的是他那對鷹一樣銳利的眼睛。
“薩神魔遇上沙天魔,兩人都戰死了。孟三更被一個叫阿華的打鐵匠和他的師叔夫婦帶走了。”
伊豆豆望著竹下笠,又加了一句:
“噢,還有‘英雄樓’的一幹人也全消失了!”
“他是誰?”
另一個武士指著楊青兒問。
那武士濃密的胡子黑黑地長滿了大半個臉,披著長發如獅,如狼。他的白衣與紮頭的白帶俱成灰不灰、黃不黃的顏色,還間著一塊塊、一條條的暗褚色,好像是噴濺上去的血。
血幹了就是暗褚色的。
難道這人身上濺的都是血?
那武士淵停嶽峙般站在那裏,如一座鐵塔。
又像一頭凶猛的黑熊。
那武士臉黑。腿黑。
手黑乎乎的長著黑毛。
“他是保護我的中國高手。他姓楊。”
“我是楊青兒。”
楊青兒雙目一眼不瞬地盯著這兩個對他懷著敵意的東瀛武士,踏出一步道。
他誇張性地挺了一下胸。
他想這個舉動也許會激起這兩個東瀛武士的怒火。
如果有一個武士說“拔出你的刀”,那就又有一場仗打了。
自從與孟三更一戰後這兩天來他一直在恢複自己的武功。
自從與孟三更那一戰後,他一直憋了一股氣
他覺得一直沒能淋漓盡致地把刀術給發揮出來!
他想能痛痛快快地一戰,一舒心中的壓抑,一舒心中盤桓不去的刀意。
不知怎的,他覺得伊豆豆有些瞧不起他。
是因為與金冠王一戰的做假!
是因為被她輕而易舉地暗算過?
還是因為與孟三更一戰,打得那樣艱難、艱辛、艱苦,顯得狼狽?!
他說不清楚。
他隻想在這幾天裏一展刀技。
隻有刀,才能證明一個刀客的價值。
隻有刀,才能使刀客的生命變得瑰麗!
但那個叫柳田一刀的武士望著楊青兒,並沒著惱。
他臉上竟露出一種滿意之色來。
“很好!”
這就是他的應答。
他的應答像一句考官的評語。
三
“很好。”
這無疑是一句很好的話。
但這句話在柳田一刀嘴裏說出,就不一定很好了!
無論誰,麵對二十八個黑衣黑褲、黑巾蒙麵的殺手,殺手的手裏有倭刀、鏈子錘、鉤鐮槍、流星、五行輪、飛椎、鐵蒺藜、竹槍等兵器、暗器,或倒懸在樹上、竹枝上,或匿身在山石、大樹後,或貓腰欲撲在穴洞口,或從土中拱出頭來並可隨時以土遁遁行,還有最難對付的火器、毒藥機弩······麵對這一切時,誰都不會覺得“很好”是一句好話了!
這些人,都是因柳田一刀一句“很好”而出現的。
“很好”在這裏是一句暗號。
句招呼二十八個久經殺人訓練的殺手撲殺楊青兒的暗號。
但楊青兒卻笑了
“很好!”
他也這樣說。
他被圍在二十八個殺手中間,隨時有被殺的危險。
但他卻笑了。
四
在一棵最高大茂密的樹上,隱藏著兩個人。
這兩個人隱藏在枝柯濃密的樹冠裏,即使人爬上去搜尋,也還是看不到他們。
他們已與樹融為一體一他們已化成了樹,成了樹精、樹怪。
說這樹上有兩個人,是因為有兩個人的聲音。
這兩人的聲音並不高。
但也不低至少比螞蟻搬家、蚯蚓耕地、蛇蛻皮的聲音大一點。
這樣的聲音,如你不爬到樹頂上去,豎起耳朵,透過風吹過樹林發出的嘩嘩的葉子聲仔細傾聽,你還是聽不出來的。
從樹上望下看,一切都看得很清楚
楊青兒被圍在黑衣殺手之中,一動不動。
黑衣殺手圍著楊青兒,也一動不動。
這一切看來就像是樹樁。
經過千年風吹雨打而沉默不語的樹樁。
沒有生命力的樹樁。
即使在這一棵最高的樹上,伊豆豆那因憤怒而變尖銳的責問聲,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伊豆豆:“你們都是叔父手下的愛將,你們為什麼這麼做?”
“楊君保護我到了這裏。如不是他,我也許真的已被擄劫了,被殺了,這黃金寶車也變成別人的了你們,想對楊君怎樣?”
竹下笠冷冷道:“不為什麼,我們隻想看看你這個中國高手的刀術。”
柳田一刀則笑道:“他如真是高手,也許將來能到京城。如不是高手,便當作給‘二十八宿’練刀喂招吧!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反正我們和‘二十八宿’所殺的中國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多一個又何妨?”
柳田一刀正在笑說著,卻聽一聲怒嘯,楊青兒竟衝出二十八個黑衣殺手之圍,一刀向柳田一刀殺出:
“那你去死吧!倭狗!”
五
楊青兒人刀合一,如一道閃電掣空。
二十八個黑衣殺手已十折五六,非死即傷。
竹下笠麵呈怒容,欲撲出相擊,但被一直看著的柳田一刀製止了。
“為什麼不讓我出擊?”
這是竹下笠抑住怒氣,在發問。
柳田一刀沒用正眼瞟一下竹下笠,隻是注視著場中楊青兒夭矯如龍的出刀身手,淡淡道:
“莫誤我看刀。”
他竟拿二十八個黑衣殺手的被殺隻當風吹過一片葉子。
他竟以二十八個黑衣殺手生命的代價,來看刀!
看楊青兒的刀!
六
“柳田一刀竟拿二十八個黑衣殺手的生命作代價來看刀!”
“他這樣做,值得。”
“連先生也這麼說?”
“是的。換了我要對付‘快刀’小楊,我手上如有二十八個黑衣高手,我也許也會這樣做的。”
這人講話的聲音顯然比發問者蒼老許多。
他說:
“如果一個高手想贏另一個高手,如能摸清對手的情況,即使做多大的犧牲,也都值得的。因為隻有知已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但憑這樣的看刀,真能看得出使刀者的一切嗎?”
“如果一個人有足夠的耐心、經驗、知識與判斷力,他也許能。”
“為什麼我就看不出什麼道道來呢?”年輕的聲音過了一會道。
“因為你的兵器是刀,你太熟悉刀。”
蒼老的聲音說至此,忽“噫”了一聲
對麵樹上,忽掠來了兩個高手。
兩個帶著長長的倭刀的高手。
七
“這兩人是”
“是蘇我春山的兩大家將,芥川花袋和田山龍五郎。”
“他們來幹什麼?”
“也許是為了保護伊小姐。”
年老的怕年輕的不了解,補充道:
“伊小姐是蘇我春山的女兒伊豆豆,又叫伊秋波。她還有一個孿生姐姐,叫蘇我赤櫻。”
“蘇我春山竟有家將?”
“你不知道,蘇我先生這一家族本是我國大和朝的豪族,權傾朝野,連國君也都是他們蘇我氏扶持出來的。隻是後來因發生了變故,蘇我這一家族的苗裔和忠誠蘇我家族的武士浪人到了薩摩島。蘇我先生淡泊名利,頗有君子之風,武士很擁戴他。但他弟弟蘇我青原一直想使擁戴蘇我氏的武士得以一統指揮之,好有一天殺回日本本土去。因此,蘇我昆仲,不合已久。現在柳田一刀與竹下笠在此現身,可能要對伊小姐他們有所不利。不過有芥川花袋與龍五郎,至少伊小姐應該無事了。”
“先生,既然這裏這麼關係錯綜複雜,我們還不如到富士山下去,何必被蘇我青原或者汪直他們所用呢?你指點武士、浪人們武功,那些武士、浪人再屠殺中國軍民,這不是有違先生的本意麼?”
“這是不得已而為之。”聲音蒼老的人道,“吾一生致力忍術武學的精研,自立‘黑森’一門,和‘伊賀’‘甲賀’‘鬼馬’‘亂步’四派忍術主張不一,致使在江戶、九州、琉球、關原、瀨戶五地俱遭四派聯手攻擊。念同是日本國國民,吾不忍大施殺手,隻有隱居薩摩島。近因蘇我先生之友近鬆門左衛門先生相邀,才來此地的。吾在這兒的武士、浪人中業已收七名弟子,其中二人是武士中的秘密領袖,頗有威信。吾之所以擇此立足,便因這裏是吾研究忍術的佳地,有人手,有資財,有島、海、森林這些地形地物、天文水文條件。至於另一些武士、浪人,直至汪直麻葉輩,吾不過虛與委蛇而已。”
“弟子明白了。”年輕者道,他一頓之下,又問:
“但弟子不明的是:為什麼弟子的兵器是刀,柳田一刀的兵器也是刀,弟子熟悉刀,反而看不出道道呢?”
“柳田一刀的刀與你的刀不同。”
“他的倭刀長,這樣長的刀與刀柄是以雙手用刀的,倒像我以前用過的雙手帶,斬兵刀。”
“這不是他的刀與你的刀不同的地方。”
“謹請先生為弟子指教。”
“你的刀既可用來殺敵,也用以傷敵、驚敵、退敵,甚至還將刀擲出用來阻敵逃命。你如遇雜樹亂枝攔路,也許會用刀來清道、砍樹、刈草。你說,你是否如此?”
“弟子正是如此。”
“但柳田一刀的刀不同。他拔刀而出,隻求一戰,一戰決輸贏,一戰也定死生。他這一刀殺出,勝也這一刀,敗也這一刀。生死俱寄托這一刀之中。鑒此,他那一刀殺出之前,必須盡他最大的能力,發揮其刀術的絕致。鑒此,他必須充分了解對手的一切!包括對手兵器的輕、重,兵器質材的優、劣,以及對手的運氣、發力、出手的一切規則。”
“我知道了,他出刀跟‘大劈山’軒轅昆侖一樣,是―刀把他所有的智慧、心誌、真氣、內力都囊括進去、融為一體,以一刀來完成別人的九百九十九刀的!”
“好,別說了,請注意看小楊的出刀。”
“二十八個黑衣殺手全死了,現在竹下笠出來了。”
“正是。小楊與竹下笠鬥刀,你得仔細看。這對你領悟忍術的境界,有莫大裨益。”
“弟子明白。”
八
竹下笠怪叫一聲,出刀。
楊青兒刀擋。
兩刀相格。
一刀折。
刀折的是楊青兒。
竹下笠發一聲狼嗥獅吼之聲,刀複一振,舉刀劈下。
刀劈楊青兒之首。
楊青兒不躲不閃,把斷刀隨便而輕巧地往前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