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會說話的刀(2)(2 / 3)

竹下笠咽喉中刀。

楊青兒身子忽滑後五尺。

竹下笠仆地,刀出手,滑出三尺之遠,被擋在一塊凸起的石筍上,火星四濺,石裂。

楊青兒做這一切自然得像魚遊水中,燕飛天上,小草在月光風裏含著露珠點頭。

他那一刀,已如水月鏡花,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還說‘很好’嗎?”楊青兒嘴角掛著微笑,望著柳田一刀。

“很好。”柳田一刀臉上依然平靜如故,“你的刀術比我想象中還要高。”

“你以二十九條生命作代價,我想不會就為了說這句話吧?”

“當然不是。我想跟你論一論刀。”

“論刀?”

“對,用口舌,用心智,也用真正的刀來論刀。印證一下我們練刀的心得。”

“噢,原來不過是鬥刀的另一說法而已。勝敗又如何?”

“敗者死。勝者將會護送伊小姐姐妹北上京城,如贏了我日本國武士第一高手,便可娶伊小姐姐妹中一個為妻,還可得到這輛金車作為陪嫁。”

“那你另請高人吧!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更無法坐而論道了。”

“你是說”

“我不為金錢與女人拔刀。”

“你不為?”

“我不為。有些事表麵我也在為銀子幹事,為女人而拔刀,但內中一定有更大的原則讓我這樣去做。”

“你把自己說得像個聖人。”

“我並不是什麼聖人。我也一樣掙錢花錢,吃飯睡覺,煩惱時喝杯把悶酒,發怒時殺個把看不順眼的賊子。也想過當大官的威風,也想過腰纏萬貫的好處。如果有妙齡女子投懷送抱,我也不會硬充魯男子,說什麼坐懷不亂。因為那時即使我沒做什麼事,但心一定是亂了,亂成一鍋稀粥,可不是像‘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那樣平靜。”

“好,就算你不為黃金、美女拔刀,你也得為二十九條人命拔刀。因為就算這二十九人罪大惡極,也自有衙門刑部判刑執法,你憑什麼殺了他們呢?”

“勢所逼耳。我不殺他們,他們必殺我。”

“這就是了。現在我也殺你,請你殺我。”

“這變成相互對殺了,而非論刀了。”

“論刀論劍,本就是對殺。當年中原五大高人華山論劍,又何嚐不是對殺之局?隻不過殺的不是命,而是名,天下第一之名。勝得而敗失,乃名之一生一死。”

“有名無名,我倒還沒那麼放在心上。名利殺伐,一旦卷入,得到的不過蠅頭微利、蝸角虛名,而生命的快樂權之失、生活的實相樂趣之失,卻大得多多。此種丟西瓜揀芝麻的事,智者不為。”

“但若你敗了,我勝了,你的生命也已失去,又何從說生命的權利、生活的實相?”

“你這是逼我拔刀!”

“你就算不為任何事,也隻有拔刀了!”

“好,你拔刀吧!”

楊青兒退無所退,隻有迎合話鋒,揚眉道:

“我的刀已拔出。”柳田一刀含笑道。

“刀何在?”

“刀在口舌。”

楊青兒聞言心下不由一凜,容色一整道:“好厲害的刀!”

樹上年輕者道:

“這柳田一刀刀術未知高下如何,這話鋒機鋒舌鋒倒頗咄咄逼人。”

老者沉聲道:

“這第一回合,柳田已贏了一招。”

“為什麼?”

“柳田有鬥誌,楊青兒則無。柳田誌在戰,楊青兒誌在不戰。但現在柳田已逼得楊青兒戰了。乃是柳田的意誌勝了楊青兒的意誌。”

“在圍棋裏此叫得了先手;比武中,叫占了上風;兵法則稱: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

年輕者淡笑:“這雖算贏了一招,但也僅僅是逼得楊青兒應戰。柳田主攻、小楊主守。攻守、主客之勢雖如此,並有‘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之說,但我們中國還有兩句話:一動不如一靜。先發固可製人,後發也能製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柳田一刀要想贏楊青兒,最後恐還得手下見真章。”

“但兩位高手相爭,並不隻在舉刀相向之時。兵法家有‘兵莫屈於誌,鏌鋣為下’‘兵法貴在不戰而屈人’。宋人蘇老泉作《心術》論兵將,則說‘為將之道,當先治心。’《吳子兵法》則指出,‘心怖可擊’:一旦敵人心怖,即可以戰勝了。如在這一場文鬥中,誰先折了銳氣,心先虛怯了,那麼‘臨戰而思生’,縱不自亂陣腳,也必心有所疑所執,氣有煩亂急躁。此所謂‘傷氣敗軍’,‘心疑者背’,距真敗業已不遠了。”

老者說至此,略一頓,沉聲道:

“因此我們忍者修煉的‘忍’的境界,也就是為了讓心具有堅忍不拔之誌,安忍不動如大地,忍得住氣。做到氣靜,氣全,氣沉,氣凝,氣時時在生死之間,示敵以死氣,控己以活氣。示敵氣死,靜若處子,則敵人開戶,放鬆警戒;控己氣活,氣鼓盈生息不已,時刻處於將滿盈之境,則一鼓作氣,動如脫兔,敵不及拒。”

“弟子明白了,此即兵法中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兵者,以武為植,以文為種。兵略訓則言,力敵則智者勝愚,智侔則有數者禽無數。這也便是我開創的‘黑森’一門最大的區別別門之處!我之一門忍者必須文武雙修,不但知刀兵、戰術、技能,還修鬥誌、心智、百藝、謀略、事理。還以堅忍不拔之誌印證兵法中的道。此次柳、楊之戰,但願令你於忍術精神的領悟,對武道的理解,能更進一重境界。”

“嗨伊。弟子一定努力。”

十一

柳田一刀與楊青兒席地論刀,已入中局。

柳田一刀道:

“剛才我們論了一名刀手應具備的素質及刀與拳、刀與力之關係,品評了天下各種刀式、各家刀法,論了刀心、刀音。楊君,現在我們論刀質、刀氣、刀形、刀技。”

“你們東洋武士素有‘刀是武士之魂’之說,你先說。”

“好。我們武士對刀是愛逾生命的,因而對刀頗有講究。凡刀譜、寶刀都有專門的名稱,如‘虎徹’、‘繁慶’均為名刀,刀柄上多刻有銘。一柄好刀值金五十兩。何謂好刀?好刀的基本條件是:不斷、不彎、不缺口。當刀砍入對方的刀脊上,即使嵌入,拉開時固然產生一個鋏口,但不能缺一大塊,隻能比嵌入部稍大一些。而更高明的刀師,看一柄刀是否好壞,則在看刀的氣色。”

“刀的氣色該如何?”

“寶刀刀身天然帶有赤、紫氣或青的氣色,劣質刀則呈鉛色。《日本刀劍全書》和《日本刀匠談》均記載如何看刀及品題各款寶刀、名刀的。我想楊君既到過日本諸地,一定有所耳聞。”

“是的,該兩書我均閱過,但我覺得如論刀質、刀形、刀技,還是我們中國刀法名家所論更有心得。我們把一柄單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其他各個部位也都有名稱,不知你可聽說過?”

“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

柳田一刀的表情有些驚訝,顯然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此論。

“對。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楊青兒道,“刀背為天,刃口為地,柄中為君,護手(刀盤〉為臣,柄後為師。還有刀前三寸名撩刃,大刀上之紅纓名吹風,鬼頭刀等刀柄刀環上之彩綢名刀袍。這些我國都有定名。”

“再說刀質,我們中國論刀質好壞,則看刀身上刀質鋼性及紋路,共分五等。”

“哪五等?”

“最好的是龍彀,其次蛇蛻、再次是紅毛。”

“紅毛?”

“紅毛,乃是嬰兒鐵所造。再後是雲片花,像螺紋即雲片花一種。最差的是狗牙镔。我國鑄刀劍大師如幹將、莫邪、風胡子、歐冶子等一代代名匠所鑄寶刀,切金斷玉、吹毛斷發、削鐵如泥,更是為你們日本刀匠聞所未聞。不說遠的,即以近代鑄刀大師朱黑生來說,他窮一生之力,鑄名刀有三,其中刀帝令狐西笑與刀帝穀主方生死各藏其一,一名‘吹影’,一名‘鏤塵、他還有一柄最好的寶刀,刀名叫‘顛倒東西南北’,又叫‘醉牽引’,其玄奧更妙不可言!”

楊青兒說至此,見柳田一刀聽得出了神,目中露出對寶刀的強烈向往,頓一笑道:

“刀雖欲求利,但更大的在於技。你知道我們中國談刀有幾句刀經、刀訣?”

柳田一刀:“你們說及刀技的刀經刀訣,有‘刀為百兵之帥’‘刀為百兵之膽’‘劍走青,刀走黑’‘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似遊龍’。還有‘單刀看手,雙刀看走’‘大刀看定手’‘大刀看刃’和‘手不離盤’。”

“對,這些都對。但還有幾條:一叫‘有形剁形,無形剁影’,一叫‘舍命單刀,救命花槍’。用刀有‘六字’、‘九能’、‘十法’。你聽說過嗎?”

“‘六字’、‘九能’、‘十法’?這倒要請楊君指教!”柳田一刀動容道。

“所謂‘六字’,是指單刀分‘展、抹、鉤、剁、砍、劈’六字,即刃口外向為展,內為抹,曲為鉤,過頂為砍,平下為剁,雙手舉刀下砍為劈。”

“‘九能’呢?”

“‘九能’是指大刀應用時可發揮刀九部分的性能:尖、刃、背、拔、追、吞、盤、杆、鑽。”

“刀尖、刀刃、刀背、刀盤、刀杆,這些我知道,但什麼叫拔、追、吞、鑽呢?”

“拔,又叫刀臉,即刀尖以下,追鋒以上處。追,又叫追鋒,即刀背上邊掛纓子處。”

“噢,就是吹風掛的地方。”

“對,這纓子叫吹風,它還有兩個名字,一叫聽風,一叫漂沱。這就像刀袍的彩綢又叫刀彩一樣。至於‘吞’是指追鋒以上、刀臉以下的張口處。‘鑽’,即指刀座。”

“還有十法。”柳田一刀緊接著問。

“十法是使大刀的十種技法,它們是指棚、劈、斬、抹、推、托、撩、拿、支、撇。”

楊青兒說至此,忽瞥見柳田一刀聽講說刀技如饑似渴的神情,心中猛一凜:原來他是借論刀為名偷技,這些刀技乃各門各派刀法之秘,豈可宣之倭寇?

楊青兒頓住了口,淡淡一笑道:“柳田一刀,我們中國武林有兩句話,一叫‘隻把錢來幫,不把法來傳’。你若要學中國刀法,得拜我們中國的刀法名家為師,但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你的行徑,將來定是欺師滅祖之輩,恐沒人敢教你!你不是一個刀術高手嗎?這刀技之切磋,恐隻有實戰才能更好領會了。這叫‘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隻說不練是假把式,又說又練才是真把式。’柳田,亮刀吧!刀會說話的,它會告訴你更多的東西。”

“好,讓我們最後以刀論刀。”柳田一刀見狀,臉一黑,長身而起,拔出了他的長長的彎刀。

他雙手握刀。

一場刀對刀的惡鬥,至此才正式開始!

刀在心目

柳田一刀的刀,刀彎如新月,刀長六尺,較一般倭刀長出一尺。

柳田一刀的刀雖比一般刀製隻長出一尺,重,卻重逾十鈞。

一鈞為三十斤。

十鈞為三百斤。

三百斤重的刀,有幾人能使?若非天生神力,連刀也舉不起來,遑論舞刀對敵了!

柳田一刀的刀重量超過三百斤?

準確地說,他的刀重三百零五斤十四兩。知情的人這樣糾正。

看他那把刀隻比其他刀長出一尺,怎會有這麼重呢?恐怕吹牛吧?徽王汪直的帶刀護衛爛眼貓私下問麻葉。

我聽蘇我青原說過,柳田一刀那把刀的鐵,是用天上飛下來的隕鐵打成的。那鐵不知是怎樣煉成鑄就的,小小塊鐵材,用了七八個壯漢才移起了身。請了九州、四國、江戶、關原最有名氣的十八個刀匠刀師,花了十一年才以其鐵英打成了這把“重刀”。“重刀”本是幕府將軍祭供用的,後因故失落民間,在武士中流傳,不知怎地傳到柳田一刀手上。這把刀,也隻有到了柳田一刀手裏才真正成了刀,能用得起來。這是麻葉的答案。

爛眼描不信,又問蘇我青原。

你何不試試?試試就知道了。蘇我青原似乎不這麼看得起這個在徽王汪直身邊吆五喝六的帶刀護衛,盡管爛眼貓是一個高手。

後來,爛眼貓真去試著提過柳田一刀的刀。那次,他是和汪直手下大將徐海與陳東,一塊灌醉了柳田,才各自試提柳田那把刀的。

爛眼貓提了刀後,從此見了柳田就再不高聲粗氣,而是像對爺老子一樣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