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能讓楊青兒放下豪賭的事不多。楊青兒覺得,賭錢與飲酒一樣,若不盡興,那還不如不賭。
楊青兒賭錢隻賭一種,最簡單的一種。他不是猜單雙,就是押大小。連牌九他都嫌煩,更別說鬥葉子了。楊青兒賭錢跟什麼人都賭,但不跟三種人賭:女人、孩子與郎中。女人坐在賭桌上,無論是贏還是輸,都會露出她的粗鄙、貪婪或小器、吝嗇的個性,把她們外表的美與溫柔破壞無遺。
孩子則還沒體驗勞作的辛苦便坐到賭桌上,無論輸贏都不是好事:
無論輸贏都隻能使孩子養成揮金如土的惡習。至於郎中,那是賭場請來押台的高手,不但牌理精、牌技高,還通常都會有幾手作弊的絕招。楊青兒不喜歡與作弊的對手賭錢,就像他不喜歡與太玩技巧的人賭錢。楊青兒覺得,賭錢賭的是運氣、豪氣。如果還加上些什麼,那就是再加上那麼一小點兒智慧、經驗、靈感與直覺。
楊青兒賭錢總賭得很開心。楊青兒賭錢一樣有輸有贏。但人們發現,他如遇到染富的賭客和有漂亮女人看賭時,他就賭得狠,贏得猛。而與市井細民苦哈哈們賭,楊青兒不輸個兩手空空是不會走的。人們同時發現楊青兒越是輸了錢,越是開心。
但這次,楊青兒在“天下第一賭局”的“四海廳”梅花桌中心正桌上,與三個賭客雜賭賭得賭興正濃時,一個典當夥計來到楊青兒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聽了這句話,楊青兒便不賭了。
他把麵前贏了十幾把的銀子與銀票往前一推道:
“這一萬多銀子全是在下贏的,在下有點事失陪了,這些銀子權請三位喝茶。”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賭場。
老大房典當。
典當主人曾九侯的書齋。曾九侯在與楊青兒交談。
曾九侯:“那筆幽冥教敲金府的財寶,三分之一托丐幫的‘仁長老’換成糧在黃河一帶賑災了。三分之一已交胡朵押運戚將軍那裏充作兵餉。還有三分之一則用來安排了這一戰中死的護衛和一幹朋友的後事。”
楊青兒:“我知道。”
曾九侯:“名醫李仙芝來為我診過中毒的身體,據他斷言,我恐得臥床年把才行。”
楊青兒:“我知道。”
曾九侯:“你什麼都知道,當然也知道了浙省官府托寄的那隻裝有對付倭寇的兵力布防囝的盒子被竊一事了?”
楊青兒:“是的。”
曾九侯:“你也一定看過了失竊現場。你可看出些什麼?”
“那個直五十萬兩黃金的睡美女與那頂寶轎還真值這個價。‘金一’與同班守衛的四個典當護寶高手都是很有責任心的人,他們在中了迷藥醒來後即報警,對典當的忠誠不庸置疑。”
“還有呢?”
“盜圖盒的人不是通過外麵的四道關卡進入金宮作案的,這人也不是從地下冒出或借五遁之法遁入的。”楊青兒說至此,嘴角露出嘲諷的微哂:“金木水火土五遁之法,純屬神話。據在下所知,武林奇門與東瀛忍術中的水遁、土遁、木遁、火遁與刀劍遁術,不過是武功與火藥及一些密不外傳的技術的巧妙結合而已。但盜圖盒的人並非是精於此道的高人。”
曾九侯眉毛一揚:“你怎得而知?”
楊青兒:“因我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
見曾九侯猶睜著不解的眼睛望向自己,楊青兒說明道:“我不務正業,所以對各種旁門邪道、雜學異技均有所涉,我還曾飄洋到過日本國的江戶等地。因而對五遁之法雖不精通亦略知大慨。”
“那麼你認為是誰盜走了圖盒?”
“我不知道。”楊青兒道,見曾九侯目光黯淡下去,他隨即補充道:“不過有一個人也許會知道。”
“誰?”
“神偷卓飛飛。”
三
“那是一個嚴密看守、隻有一道門可進出的銅鐵打成的大房子,大房子內有一道大鐵柵一分為二,鐵柵內是典當的寶櫃,裝放著各種珠寶金銀,鐵柵外是五個護衛看護。”
“那房子沒有窗子,天花板與地板也都是精鐵合鑄成的。除了門之外唯一的一個缺口是在大房子的天花板上有一個氣口風洞,一個不過海碗口粗細的、筆直的鐵管。氣口風洞離地一丈二尺。”
“我想過,隻有像你這祥具有‘縮骨神功’的人才有可能由風洞裏進來。但一個武林高手施展‘縮骨神功’時是無法動武的。何況一個大活人從風洞中掉下來還不早給五個高度警惕的護衛了結了?何況即使能進來,出去就難了:誰能從地上一躍而起、又能以‘縮骨神功’縮入洞內,還能以‘壁虎遊牆術’這樣的奇術升高上去爬出去呢?記得你說過:‘縮骨神功’施行時,是無法再施其他任何功夫的無論是輕功還是壁虎遊牆術這樣的異術奇功。”
“但那個裝有官府密件的圖盒偏偏在不可能的情況下不翼而飛了!”
楊青兒向一個倒吊在樹上的人訴說他的疑惑。
那倒吊在樹上的人以兩隻腳勾著樹枝,像一隻長臂猿蕩秋千般地晃蕩著。那人小頭,淡眉淡眼,目光卻極其靈活
靈活得像一隻機敏的鬆鼠。
他倒吊在樹上喝酒。
舉著葫蘆往嘴中灌酒,竟滴酒不漏!
這人咕嚕嚕地喝下一大口酒後,嘻嘻笑道:
“你能不能先喝上兩口再說?”
楊青兒虎著臉:“我不能。”
“為什麼?”那倒吊著喝酒的人問。
“我不是峨嵋山的猴子。”楊青兒看了一下臉呈不悅的倒吊者,又補道:“我也不是千奇百怪的豆芽菜。”
那倒吊者奇問道:“豆芽萊?誰是豆芽菜?”
楊青幾看著這長得像一根弱不經風的豆芽菜的倒吊者,忍俊道:“我。我長得頭雖小,但身子更單薄,又精靈古怪,又促狹刁鑽,我不是誰是?”
“好呀,你敢拐著彎笑我卓飛飛!我不把你小子偷得光腚走人,算我這一身本事都跟師娘學的!”
卓飛飛說著,腳一鬆,在張圓了口的楊青兒還未來得及叫出聲時,已一個“死人提”,輕輕盈盈地飄落到地上。
卓飛飛站在地上,抽動了一下鼻子,忽歎息了一聲,灰眉灰眼地道:“我老人家這兩天喝酒苦悶,心情不佳,有些事原先記得的,也給忘掉了。”
楊青兒道:“要怎樣,我們的卓大俠才心情好呢?”
卓飛飛乜斜著眼,瞟了一下楊青兒,賊兮兮地皺著鼻子笑道:“我說也白說,諒你窮小子也拿不出來!卓大爺一見到三錠金元寶,心情說不定就好了。”
楊青兒歎口氣,乖乖地掏出三隻金元寶:“都說神偷眼毒,我就這三隻金······”
卓飛飛忽冷哼了一聲,猛一欺身,手.掌一晃,一招“毒龍奪珠”向楊青兒眼皮上抓去。
楊青兒肩頭一矮,斜身竄出。
卓飛飛哈哈大笑,手一揚,打出一樣東西。
楊青兒雙手一合,夾住,卻是一張銀票。
一張本藏在他懷裏的銀票!
原來卓飛飛奇襲是假,盜這張藏在楊青兒懷中的銀票當真!
楊青兒見隨身所藏的銀票眨眼間被神偷卓飛飛盜去,不由大笑,抱拳道:“果然是神技神術!幾年不見,卓兄手段更見高明了!”
卓飛飛一拍楊青兒肩頭:“你呢?我教你的‘神偷八法’練得怎樣?”
楊青兒:“正要拜謝卓兄。前幾天為了救曾九侯,在幽冥教教徒和刀帝穀弟子身上施過一回偷藥之技,總算沒辱沒了‘師父’的名聲!”
楊青兒一頓之下,正色道:
“適才我的疑惑,還請卓兄多多指教。我倒想知道,這門不開、戶不開,護衛的五個人還都好好活著,這圖盒怎會不翼而飛的?”
“這有三種可能。”
卓飛飛也不由認真起來,道:
“一是一個武學大師練就了‘縮骨神功’或‘返嬰大法’,而同時能施為精湛的武功,他從風洞氣口潛下,以絕快的身手在眾人還沒作出反應前出手點了眾人穴位,如‘昏睡穴’、‘盲穴’,使別人視而不見。然後盜走了圖盒。”
卓飛飛頓了一下道:“不過,據我所知,中原、江南、關外,還沒出現這樣的高手。天竺僧人和青藏滇黔一帶佛教密宗高手潛修瑜珈術的可能有此修為。”
“這,我也懷疑過並分托各路朋友打聽過,迄今為止杭州城尚無任何一個喇嘛僧與胡僧來過。”
楊青兒道:
“其二是下迷藥。如果一個有‘縮骨神功’的人從氣口風洞潛入到洞口,突然以吹管吹出迷魂香,那麼護衛們便會在瞬間睡去。我聽我師叔說過,有一種迷魂香,已煉到無色無香之境,這種迷魂香又叫失魂風,風拂過人即睡去,醒來後卻又使人感到渾若沒睡過,不過眨了一下眼而已。”
“這種失魂風的迷藥有一個不足便是藥效猛而藥效短,不過在半刻之內。”
楊青兒聽著卓飛飛這一說,不由眼睛亮了:
“你知道誰有這樣的藥?難道是令師叔偷神前輩?”
卓飛飛大笑:“想不到‘小祖宗’為典當當差盡忠盡到快成瘋狗,見人就咬了!”
卓飛飛隨即臉色一整,盯著楊青兒:
“你別忘了我們‘空空門’的門人有四不盜四不作,四戒四忌。”
“你是說,‘空空門’的門人,―不盜忠臣義士,國庫軍餉;二不盜良賈善人、鏢銀廟產;三不盜老弱病殘、婦女童子;四不盜醫儒農工、江湖同相。”
“還有四不作:不搶劫、不采花、不殺人、不賭騙。”
“那麼四戒是”
“戒投毒、戒下迷、戒鬥、戒與官府交友。”
卓飛飛目光炯炯地望著楊青兒:
“真正的‘空空門’門人,隻憑心智、機巧和‘手、眼、身、法、步’五技闖蕩江湖、俠盜天下的。至於那些掘牆挖洞、下迷香投毒、傷人殺人逞凶、見官拒捕、當街械鬥等等作為,都是下三濫或其它不入道的江湖混混幹的。”
楊青兒聞言沉默半晌,苦笑道:
“那麼、,既然不是偷神前輩,還有誰既會‘縮骨神功’這門隻有你們師門才會的絕技,又懂那失魂風迷藥的。”
卓飛飛:“隻有一個人。”
他隨即搖頭道:“但那人不可能的,不可能來盜這圖盒的!”
楊青兒揚了一下眉:“那人怎麼會不可能呢?”
“因為那是一個女人,她有錢,不必為阿睹物而行竊;她是名士大儒之後,出身書香名門,知書達理,不會為倭寇所用。”
“但她習隻有妙手空空兒才不憚辛苦苦習的‘縮骨神功’,還研究迷藥!”楊青兒插言。
“那是因為她對天竺國的瑜咖術與藥物學產生興趣。她認為‘縮骨神功’應是瑜珈功術的一種。是的,她也的確偶爾一展妙手空空之技,那是興之所至或用在她認為的挾技行俠、懲惡揚善辦上。”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楊青兒道,“她精於品評琴棋書畫,妙解風雅,許多巨富大豪開門揖盜,她還不一定肯賞光一獻妙手之技。據說她長得貌比天人,平時總罩著麵紗,江湖中很少有人得窺她廬山真麵。······”
“是的,她就是妙偷伊豆豆。江南名士、風流詩伯、曾聯名上書聖上禦駕平倭的伊先生伊忠義的侄女。據說伊豆豆的父親、伊先生的弟弟伊忠勇,就是給倭寇殺死的。”
“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楊青兒問。
“因為她就是跟我師叔他老人家習技的。”
“不是傳言她去寧波天童寺帶發修行,欲同機入海刺探倭寇軍情,為父報仇嗎?”楊青兒問,“她何時潛回杭州的?”
“她的確去寧波天童寺帶發修行過,也說過刺探倭寇軍情為父報仇的話。但她去天童寺主要是為放寺內的她父親的靈柩做盂蘭法會。她是四月初一回到杭州的。”
“我想還是去拜訪一下妙偷。”
楊青兒道
“因為她畢竟有過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琅琊閣的十宗寶箱盜出的傳奇。既然她能把裝有十軸宋徽宗的瘦金書及其宋四家書畫的寶箱以偷天換日手法盜出而贏了西湖名士們的彩頭,她就能盜出圖盒。我想過,除了你們這神偷、妙偷與偷神三人,還沒有人能把這事幹得如此不顯山不顯水。”
最後楊青兒道:
“還有,你不要會錯了我的意,我答應幫曾九侯的忙是因為他答應我把一筆‘黑吃黑’吃到的巨大的財富用來賑災和給戚將軍作兵餉之用雖然後來我才知道他打的是幽冥教敲詐金府那筆財富的主意,將計就計赴了由倭寇策劃的棲霞嶺之約。但那一戰中典當折了四個護衛,他本人也中毒險些喪命。事成後他果然拿出那筆巨款用以賑災和給戚將軍作了軍餉。他既有信,我便不能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