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到《小說選刊》雜誌社社長柳萌先生家裏去,認識了工人出版社的資深老編輯王建勳先生。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談起了王先生正在編輯一套“人之初叢書”,柳萌的長篇回憶錄《春天的雨秋天晴》,就計劃編進這套叢書裏。我得知這個消息以後,要求把我的這部回憶錄也編進這套叢書,不管《中國作家》以後是不是發表。王建勳先生叫我把稿子交給他看看再說。
稿子經過王建勳先生的認真修改,並送到了總編輯的手上。但是總編輯總在猶豫,總說“考慮考慮”。這一考慮,就考慮了好幾年,既不簽字,也不退稿。直到王建勳先生都退休了,總編輯還在“考慮”。原因嘛,也是工人出版社出版了幾本“不合時宜”的書,而且大都是王建勳先生編輯的,為此出版社受到中共中央宣傳部的通報批評,勒令停業整頓改正。在這樣的前提下,盡管我這本書的內容隻是談我自己的親身經曆和所聞所見,但是主題離不開“右派”和“勞動教養”,仍屬於“敏感”的範疇。當總編的為了保住烏紗帽,這樣的書不敢發,這在當時也是很普遍的現象。於是,王建勳先生到總編輯那裏去把稿子撤了回來,打算介紹給別的出版社。
又好多年過去了,經過王建勳先生和修正文化傳播公司老總韓勃先生的努力,這部稿子先後在七八家出版社“旅遊”,總的情況,是編輯都看好,總編輯都不敢簽字。
我這部作品,不敢說是什麼名著,但至少是嚴肅認真的,說的絕對是真話。我雖然曾經被別人劃為右派,實際上我是一個既不左也不右的中間派(我一生以反帝反封建、爭取自由民主憲政為己任,對於“主義”、“理論”、“思想”之類,從來沒有研究過,至今也弄不明白,所以既沒有“左”的資本,也沒有“右”的本錢)。我所寫的東西,僅僅是我的親身經曆和所見所聞,強調的是“客觀真實”四個字。正確地說,我寫的這些,也都是那個特殊曆史時代曾經發生過的“真實的曆史”。我不僅沒有發泄不滿情緒的意思,更沒有借此攻擊誰、反對誰的想法。這樣的作品,連中宣部文藝局都通過了,出版社的老總,反而不敢簽字,你說奇怪不?
大陸的出版界,情況奇妙得很:一方麵是黨中央提倡作家“說真話”,可是隻要你說了真話,到了終審那裏往往又過不了關。特別是2007年中宣部明確宣布“反右”題材的書不許出版、出版總署副署長鄔書林又宣布禁止張詒和等人的八部書不許出版,出版界的空氣更加緊張了。我的這部書稿,是經過中宣部文藝局審查通過了的,到了雜誌社、出版社,按說應該暢通無阻才是。可是中宣部的工作方法比較特殊,不論肯定還是否定,一般都是口頭通知,不留文字。我說稿子中宣部看過了,總編輯要我拿批件來,我卻沒有。
此書國內出不了,那就轉向海外尋求出版機會。2005年,吳弘達先生(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和我一起在北京團河農場右派隊勞動教養)曾經打算把我這部書稿納入他主編的“勞改叢書”,但是堅持必須修改。改什麼?他沒具體地說。但我體會得到,因為書中寫到了他,他想要改的,就是他和我“五妹”的那一段不可思議的情緣。但是我不同意。我提倡寫回憶錄必須百分之百地真實,記憶錯誤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篡改曆史的把戲我絕對不幹。因此,這部稿子在他那裏又壓了好幾年,也沒有采用。
2007年,是“偉大的反右派勝利50周年”,香港開放出版社的總編輯金鍾先生想出版幾本書紀念一下,就在年初把我這部因為“不合時宜”在大陸擱淺了好幾年的稿子要了過去。但是開放出版社實際上就是《開放》雜誌的那幾個人,編輯部人手本來就緊張,加上他們一年之內出了《毛:鮮為人知的故事》、《陽謀》和《趙紫陽回憶錄》等好幾部篇幅巨大的書,的確忙不過來。過了“反右”五十周年這個日子,我這部稿子又沒能趕上。
2010年,通過中國作協副主席張抗抗女士的介紹,我認識了紅旗出版社的出版總監魯強先生。紅旗出版社直屬中共中央,以出版政治書籍為主。魯總很誠懇地對我說:“什麼時候我們出版社能夠出版文學書籍了,我第一個考慮的,就是您的書。”到了2011年年底,魯總給我打電話來,說是他們出版社可以出版文學書了,要我提供一部我自己認為寫得最好的書稿,但是字數不能超過20萬。這可為難了我。我是個“廢話簍子”,說話攏不住閘,寫書收不住筆,我的作品,動輒幾十萬字、上百萬字。手頭沒有出版過的、自我感覺也還不錯的書稿,就有好幾部,但沒有一部是低於40萬字的。經過考慮,我就把我這部書稿中描寫20對勞改農場患難夫妻的“上篇”抽出來單獨成書,字數正好20萬。我沒有向他說明此稿曾經“在十幾家出版社轉了一圈兒”都無法出版的過程,且看這個直屬中共中央的出版社是不是敢於出版。
沒想到魯總看了書稿,不但立即拍板,而且還決定要大張旗鼓地宣傳。2012年8月,此稿以《愛在疼痛時被改造者的情事:1957-1976》的書名出版,並在當月的上海書展上用大量的圖片展板作為重點書推出。宣傳口號是:“一部情感版的《夾邊溝紀事》;比饑餓更饑餓的是情感的饑餓;《括蒼山恩仇記》作者的第101本書;八旬老作家深切反思他親曆的農場往事。”書不但出版了,而且可以說是場麵夠大的,膽子也夠大的,反響也夠大的。最後還被評定為2012年最暢銷的十本紀實報告文學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