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有特色的,是親友們送的挽聯。據殯儀館駐醫院告別室的經理先生說,他們這裏舉行告別儀式,親友們隻送花圈,還從來沒有見過有送挽聯的。廳內四周已經放滿了花圈,以致不得不把挽聯張掛在大門內的過廳裏。
其中最顯眼的,是中國作協書記處前任書記韶華同誌親自撰寫的挽聯。挽詞是:上天不公,總是製造是非錯位,最終得以昭雪;心性和諧,絕症能夠平安睡去,也算報應有靈。
西北農業大學人文學院院長牛宏泰先生的挽聯也很有特色。挽詞是:身正心善德馨,相夫持家,美稱鐵算子。如此去匆匆,蒼天哪裏有眼?品清情瞻格高,公正無私,膽氣堪男兒。梁棟其朽乎!夫人何處去尋?他是中國楹聯學會的專家,是我當編輯時代的老作者,還是我家的常客,也有二十多年的交往了。
還有許多挽聯,是我勞改時代的難友們送的。他們當然都認識我老伴兒。照片這裏不可能全發,舉一例吧。挽詞是:縉雲奇才女,持家治家,相夫教女,寧守辛勞半世;括蒼山人妻,愛才助才,為君舍己,甘獻孤獨一生。作者張永賢,是我六十年代在勞改農場一起勞動的難友,40多年不離不棄的交情啊!那天來的難友,基本上都是三四十年前一起遭難的。所幸如今個個都有成就。隻是“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幾乎都已經垂垂老矣,有的還手扶拐杖,步履蹣跚!想想“白發人送黑發人”(我老伴兒年近70,頭發依然漆黑),怎不傷心落淚!
我女兒的挽聯,挽詞是:半輩子為我操勞,無法今生補報;三十年養育之恩,隻能來世再還。
妻子故去,我心中既悲痛,又負疚,含淚撰成一聯如下:隻為愛才,嫁錯丈夫,當了作家夫人,命運注定半世孤獨;如果愛財,認準門路,成為老板經理,也許能夠一生風光。
下午三點,骨灰盒由女兒手捧,我點燃三支清香,在門口接回家裏。骨灰盒是女兒去挑選的,漢白玉製作,以後帶回縉雲去入土,保證千年不朽。我暫時把她安置在我的床位旁邊。一方麵在她回到故鄉之前,我還可以再陪陪她,以補生前的不足,以後每天早晚一炷香,在煙雲繚繞中,寄托我的哀思;一方麵8月6日有事情來不及到告別室告別的朋友們來了,也可以給她上一炷香。
三十二年夫妻,沒有恩恩怨怨,也沒有吵吵鬧鬧,互相之間,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之類的綿綿情話;甚至在洞房花燭夜,我想親她一口,她也以“不會”、“不習慣”而見拒,從此我也沒有再吻過她。長期以來,我們都是“同床各被”,是名副其實的“君子夫妻”。我們的夫妻生活,平淡得就如同一杯白開水。不管真的假的,至少她口頭上總是對我說過“當作家夫人並不幸福”的不太滿意的話語。如今一切都結束了,才知道這不是“白開水”,而是真正的“甘泉”,價值不菲,人間少有,世上難求。
我和她的婚姻,充滿著矛盾。她愛才,喜歡我寫的小說和詩詞,她自己對文學卻一竅不通。她從內心裏愛我,嘴上不但從來不說,反而口口聲聲隻說自己這一輩子嫁錯了人。我們是貧窮的患難夫妻,結婚的時候,沒給她買過一件新衣裳,更不要說是金戒指、金項鏈了;後來有了錢,她也沒說要我補買。身上穿的衣服,有許多還是帶補丁的文革時期的東西!
我們的女兒,生在縉雲。但是當時當地沒有幼兒園,為了讓她及早接受學前教育,在她三歲那年,我就把她帶來北京,走後門送進了萬壽寺幼兒園。幼兒園其實名額已滿,園長聽說一個勞改23年剛剛放出來老作家,夫人在浙江,自己帶著一個三歲的女兒上班,讓女兒坐在辦公桌的旁邊學寫字,十分同情,願意“破例多帶一個”(園長也姓吳,她帶大了我的女兒,我認她為“如胞妹”,讓孩子叫她“姑媽”,三十年來一直來往,這次我老伴兒住院,她還到醫院陪床好幾天呢)。從此我不但早送晚接,做飯洗衣裳,還親自給她縫製小棉衣小棉褲。我“家裏家外一把手”,真是又當爹,又當媽。父女情深,非比一般。直到她六歲,文聯主管人事的幹部見我既辛苦,孩子也可憐,這才主動把一個“外地調京”的名額給了我。按照樓興娟的本意,她是不願意離開縉雲的。她也知道,自己到了北京,一定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但是考慮到我一個大男人,帶著個孩子,日子也很困難,何況孩子的戶口問題也可以一起解決,這才違心地來了。當代的姑娘,都以事業為重,不願意早婚。陪伴了我三十一年的女兒,也是遲遲不想解決婚姻問題。這在她母親心中,也是一塊心病。這次她母親病重,她遠在澳洲的一個朋友特地趕來,在她母親彌留的第二天,終於讓自己相識十年的男朋友叫了一聲“媽”,可惜“丈母娘”已經聽不見了。或者說,雖然聽見,已經無法答應了。如果早三天叫這一聲,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