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本意,從來沒想過要來北京。她嫁給我,也隻想讓我離開勞改農場,到她家落戶務農,然後從容完成我的長篇曆史小說《括蒼山恩仇記》,她負責保管,傳給後人,等有機會了付梓出版,也算是了結我這一生做人的任務。她家一家黨員,父親是生產隊會計,她自己是民兵連長,兩個妹夫,一個是村長,一個是書記,原先都是“保皇派”,和“革命派”是死對頭,估計總不會迫害“同觀點”的姐夫。沒想到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居然同時得到了平反昭雪,不是我回故鄉,而是要她來北京。於是,事情反倒麻煩了。

我的單位,是個文學藝術部門。她雖然是出了名的“鐵算盤”,但是沒有會計證,無法上崗。再說,在北京當會計、出納,根本就不用打算盤,都是用計算器,她卻不會用。所以她來到北京,“人才”變成了“奴才”,隻能讓她打打雜,當勞動力使用,哪裏臨時要人,就去哪裏“幫忙”。此外,她在縣糧食部門的“營業員”身份,不是幹部編製,調到了北京,隻能算是“工人”;而且她的每月53元工資,在縉雲不算低,來到新單位,卻是最低的了。

這些遭遇,她心理上都不太平衡。但是從“一家團圓”著眼,這些問題,都可以容忍,也隻能容忍。後來我們單位辦起了內部食堂,讓她當管理員,她倒是幹得挺來勁兒;何況對外名義上也是個“副科級幹部”。按說,管理員隻管買菜賣飯票,最多幫炊事員賣賣飯菜,但是她卻天天和炊事員一起做飯、炒菜,甚至洗菜、洗碗,實打實地頂了一個“炊事員”的名份。因為她肯幹,到了55歲以工人的身份退休,還在原單位拿“補差”,又幹了好幾年,一直到食堂散攤子,方才回到家裏。而在縉雲縣當年和她一起幹的“營業員”們,盡管業務水平都不如她,卻都已經評上“經濟師”的職稱了。

三、孤獨:是她終身的遺憾

上班期間,哪怕心理有些不平衡,倒還不妨礙健康。她的得病,很可能是由於孤獨而引起。盡管至今沒有哪個醫生說過孤獨會引起癌症,但我總覺得生活的孤獨對她的健康有很大影響。

一般的離退休夫婦,大都是雙雙對對,一起逛逛公園,打打太極拳,聊聊家長裏短。老伴兒老伴兒,主要是到了晚年,彼此有個伴兒。

我由於中年時代,勞改了23年,失去了最佳的寫作時間,一心隻想把失去了的光陰找回來。因此離休以後,離而不休,相反倒是進入了寫作旺盛期:天天都在電腦前麵敲打鍵盤,每天的工作時間,往往都在12個小時以上。特別是2008年,一口氣寫了十本書,總字數超過300萬。這就把老伴兒冷落在一邊兒了。以前,還每天早晨一起到公園去“遛早兒”;進入2008年以後,我隻在家門口遛遛馬路,最多半個小時就回家打電腦了。我一進入寫作狀態,就全神貫注,不再理她。她和我說話,我總是叫她不要打攪我。那一段時間,她天天吃過早飯就去菜市場,一逛逛到十點多才回家。一家三個人,女兒中午不在家裏吃飯,買兩三樣菜,當然用不了那麼多時間,其實是她在家裏呆著孤獨,願意到“人叢”中去走走。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說:“當作家夫人真苦,還不如嫁農民。”雖然是氣話,卻反映了她的真實思想。

我這是用她的孤獨,來換取我寫作的“成功”。在這個問題上,我欠她的,實在太多,如今後悔、自責,都已經太晚了。

四、病得奇怪,醫得艱難,走得突然

她平時身體還算可以,由於挑食,基本上不吃油膩的東西,比較瘦弱,還有貧血和低血壓的毛病。2008年4月,體檢查出盆腔骶骨有一個腫瘤,已經有11厘米大小。但檢查報告說是良性,也就不太著急。先到協和醫院婦科住院,打算開刀。一切檢查化驗手續做完,第二天要上手術台了,經過最後一次會診,忽然通知說:“你的病不屬於婦科,應該轉到外科去。”但是大夫們不給轉,隻要求出院。我們通過關係進了腫瘤醫院,經過檢查,被告知:“你的腫瘤是從骶骨的骨頭縫兒裏長出來的,我們沒有見過,不敢貿貿然開刀。建議轉到積水潭骨科醫院去。”到了積水潭醫院,又被告知:“奧運會期間,要給運動員留床位。等有了床位再通知你。”在此期間,隻能到國醫堂吃中藥。從此每周二天不亮就起床,由女兒開車送她到醫院,給她掛到了第一號,等她看了病,這才把母親送上出租車,自己去上班。她吃了半年穿山甲、雞內金之類,病情不但不見好轉,而且越來越嚴重了。醫生不敢再開藥方,要我們“另請高明”。我們再次到積水潭醫院檢查,腫瘤已經變為惡性,而且已經轉移到肝、腎、腸、胃,加上她嚴重貧血,既不能開刀,也不能化療。最後給的一句話是:“不值得治療了。”

這等於宣判她的死刑。但是總不能眼看著她在家裏等死呀!通過朋友,找到了佑安醫院的李院長。他是中國肝移植專家,佑安醫院也不是治療癌症的專科醫院。但是他看在朋友相托的份兒上,答應“試試看”。他說:治療癌症,有一種最新的“基因療法”,也叫“介入療法”。原理是:腫瘤與腫瘤之間,癌細胞是互相排斥的。如果把A腫瘤的癌細胞輸送到B腫瘤中,兩種病毒會互相殘殺;再把向腫瘤輸送營養的血管堵住,一方麵讓它們互相“咬”,一方麵“餓”著它,腫瘤就有可能自己萎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