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我的老伴兒樓興娟

括蒼山人吳越

2009年8月4日早晨4點,我的妻子樓興娟,因患癌症,醫治無效,離我而去。終年68歲。

一、傳奇的婚姻

我和她的婚姻,是一段傳奇故事。

1975年春節,我回故鄉浙江縉雲縣看望老母親。當時我還在勞改農場勞改,沒有探親假,是請事假返鄉的。來回車費,也隻能從每月32元的生活費中節約三五元,積攢了好幾年,才有可能探親一次,因此十分難能可貴。回到家鄉,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都想見一見。

就在這四處奔走中,老朋友介紹新朋友,偶然中結識了她。她在當地也算是個“名人”,知名度頗大,可以說是“全縣聞名”。

第一,她是個“鐵算盤”。算賬從來隻打一次算盤,不論數目多大,絕不會錯。

第二,她在糧食係統工作,當門市部的營業員,具體工作是平時賣糧食開票收款;夏秋糧入庫的時候,則是憑票付款。進出的鈔票堆成小山,從來不會出錯。下班之後,別人都要加班結賬,她基本上不用加班,在下班之前的短暫空閑時間內,就把當天的賬目都結清了。

但是她卻因為“違反現金管理製度”而被“下放”,也就是變相開除了。

文革期間,當地的兩派經常武鬥。有一次武鬥,街上商店、銀行都關門了,她見自己手上一大堆鈔票、糧票,送銀行已經不可能,萬一武鬥中鈔票、糧票被搶,這個責任可就大了。急切間,她把鈔票、糧票裝進自己的手提袋,帶回家中,藏在梁上。武鬥結束,鈔票、糧票分毫不少送回門市部。這本來是一件“保護現金不受損失”的“有功之舉”,卻因為武鬥後“革命派”掌握了大權,居然把這件有功的事情說成是“違反現金管理製度”,愣是把她給下放了。她家本來就是農業戶口,所謂“下放”,也就是回家。

“下放”以後,她不服,勇敢地到北京上訪,睡火車站,闖國務院,居然讓她拿到了巨大無比的“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合信訪辦公室”的信封,裝著“希當地政府慎重處理”的介紹信。她在當地的出名,主要就是她的“堅強、勇敢”。但是浙南山村,天高皇帝遠,當地政府並不因為有黨中央、國務院的信而“慎重處理”,理由也很簡單:“下放”符合政策,並不是“處理”,不存在平反的問題。她的冤案,隻是以回家以後大病一場而結束。連旅費帶藥費,還欠了好幾百元的債。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發揮她的所長,在食品站當臨時工,還是當開票收款的營業員,月工資27元,比我這個“勞改犯”還少。

因為有這樣的“共同遭遇”,所以我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麵,卻頗談得來。當時正值“批鄧”高潮,話題自然離不開鄧小平。她房間裏還有兩個工人,口口聲聲,都擁護鄧小平。談到她三十四五歲了,還不嫁人,她立刻表態:“文化大革命不結束,我的冤案不平反,我絕不結婚”;特別是她那句擲地有聲的“死也不嫁革命派”,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回到勞改農場以後,我們建立了通信關係。第一,我把自己的身份如實地告訴了她;第二,當時我正在偷偷兒地創作長篇曆史小說《括蒼山恩仇記》,我把手稿寄給她看,她很欣賞,出於“愛才”,不顧我的勞改身份,不嫌我一個月隻掙32元,愣是答應嫁給我。我提的條件非常苛刻:第一,我是個右派,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句話不對付,就會進監獄,要她做好思想準備;第二,我一個月隻掙32元,結婚以後,沒有力量養孩子;第三,要她保管、保護我的手稿,一旦政治氣候轉變,哪怕等我死後,也要千方百計送到出版社去。原估計這樣的條件她會遲疑,沒想到她居然一口答應。於是一年以後,1977年的2月初,我再次回到縉雲縣,和她舉辦了十分簡陋的婚禮。婚禮雖然簡單,來的客人卻不少。當時已經打倒了“四人幫”,“革命派”被清算,“保皇派”恢複掌權,她的兩個妹夫,一個是村長,能說會道,負責招待客人;一個是村支部書記,複員軍人,善於做菜,主動下廚房;新上任的公社書記,是她老朋友,一請就到,還帶來了好幾個鎮上、縣上的幹部。這在當時當地,可是請也請不到的“貴客”呀!

1977年11月,我們有了一個女兒,1979年的五一節,她還抱著孩子,由老丈人陪著,到天津茶澱勞改農場來看望我。······

打倒“四人幫”之後,時來運轉,1979年底我先落實政策,回到北京工作;不久她也回到糧食部門。1984年,組織上照顧我們,把她調來北京,和我在一個單位工作。

二、來到北京,心理不平衡了

我和她,雖然政治觀點一致,而且走到一起來了,但卻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從小走南闖北,四海為家;她除了到過北京告過狀,1984年以前的四十多年,主要在浙南山村度過。我們兩人的生活習慣和愛好,可以說完全不同。我是個作家,以文學為事業;她隻會打算盤,對文學一竅不通。她雖然“愛才”,但是她自己至少在文學領域是屬於“無才”的人。

我們兩地分居,倒是可以“各自為政”,互不幹擾,一旦調到了一起,她的心理狀態明顯不平衡起來了。

在縉雲當地,她也算是個“人才”。就憑她的鐵算盤,許多單位都歡迎她去。北京調令來到,糧食部門的領導再三留她,隻要她答應不去北京,一切問題都好商量,困難也都好解決。但是她為了照顧我,為了讓孩子有個北京戶口,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優厚的條件,到北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