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既是癌症,還是絕症(3 / 3)

根據療程安排,半個月後,如果一切正常,應該接著做第二次手術。但是第一次手術期間,因為“鋇餐”,在腸內形成一個硬塊,阻塞了大便暢通,便秘了許多天,經B超透視,發現腸內已經形成許多小疙瘩。也就是說,癌細胞擴散的部位太多,無法治療了。這個情況,住院部主任當時並沒告訴我,而是通知我說:這種癌細胞病毒注射劑,是從美國進口的。目前醫院裏已經沒有,要等進貨來到以後,才能進行第二次手術。可是住院部床位緊張,建議病人先回家休養,按時吃藥,等注射劑一到就通知我們,繼續治療。實際上,“進口藥沒到”,隻是一種借口,而是不便於宣布“不再繼續治療”,以免病人家屬吃驚。

我們當然知道回家休養絕不如繼續住院好,但我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何況能住進醫院來,也是李院長的特批,當然不會和醫院為難,就把娟接回家來了。兩個妹妹見姐姐“病情好轉”,自己家裏人手也不夠,都回去了。從此,我和吳永兩個人一個值夜班,一個值白班。吳永是夜貓子,平常時候,也要過12點才睡覺,反正是在電腦前麵多坐幾個小時而已。我在清早6點鍾起來接班,她還說太早呢。

娟在家裏休養了一個多月。這期間,雖然每天按時吃藥,但是健康狀況卻每況愈下。剛回家的頭幾天,還有胃口,能吃一點兒東西,自己也還能走到廁所。過不了幾天,就沒胃口了,吃什麼都隻是一兩口,就放下了。可心裏還是想吃,老在想一些以前吃過的好吃東西。什麼皮蛋粥、蒸蛋羹、小餛飩、刀削麵,買回來,也都是隻吃一兩口。又要我去買山藥,可那個季節根本就沒山藥。找了許多地方,找到一個專賣山西山藥的鋪子,要價50塊錢一斤。買了半斤回來,也還是隻吃一兩口,就說“不好吃,不是這一種”。

我寫信去問作家朋友張揚。他在湖南腫瘤醫院當過幾年副院長,不是管業務的,也不是管行政的,而是作家帶職掛名的,去醫院的目的是體驗生活。他回信來說:據他在醫院的幾年觀察,癌症病人,無非死於三種情況,一種是嚇死的,一聽說自己得了癌症,精神首先就崩潰了;一種是疼死的,癌症病人往往局部劇烈疼痛,靠止痛劑局部麻醉;還有一種,就是餓死的:什麼也吃不下去,人越來越瘦,瘦到一定程度,就好像一盞沒油的燈,最後就熄滅了。

樓興娟雖然也有腹部疼痛的感覺,不過並不太嚴重,從醫院裏帶回來的止痛貼,每三天換一次,也沒聽見她大喊大叫。要命的就是這個不吃東西。更要命的是她總說不餓,什麼都不想吃。我的對策,是千方百計讓她想吃,銀耳、蓮子、紅棗、鮮牛奶······買回來的東西,哪怕她就吃一兩口,總也還有一兩口吃進肚子裏不是?

整天不吃東西,鐵人也頂不住。過了半個月,人越來越瘦,胳膊和大腿上都沒肉了,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自己走不到廁所去,要我背著或者抱著去了。二十幾天以後,腹部疼痛加劇,要我不斷地給她撫摩,一連幾個小時不能停,一停就喊疼。弄得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說:“有你這樣盡心照顧我,我死了也不冤了。”我打電話到住院部主任那裏去,她說:藥還是沒到,別的藥不管用,也沒其他好辦法。這當然是應付患者家屬的話。她心裏其實明鏡似的,但就是不說“沒法治了”這句話。

再過幾天,開始大小便失禁,我和吳永一天要給她換幾次尿不濕。到了七月底,一天夜裏,她突然昏迷過去,急得吳永大喊:“媽,媽,你醒醒,你可別嚇唬我!”我被吵醒了,趕緊跑過去幫著喊,她醒過來了,卻苦笑一聲說:“喊什麼?我沒睡著。”實際上是她失去了知覺自己不知道。

到了七月底,病情已經十分嚴重,什麼也不能吃,勉強喂幾口,也都吐了出來。人卻還清醒,而且很堅強,總說自己還要站起來,總不能這樣老躺在床上,要老公、女兒伺候。

拖到7月31日,不能再拖了。我估計她已經到了生死關頭,也沒幾天好拖了。就開始準備後事。到居委會詢問如何辦理死亡報告,答複是“死在家裏,沒法兒開證明,還是要送醫院”。我急忙給李院長打電話,李院長指示“立刻送來”。我撥120,急救車立刻就到。三個人把樓興娟連床單一起抬進急救車,在車上她還能說話,問我送她到哪裏去。車到醫院,立刻送進重症監護室,一分鍾也沒耽誤,連急救車上的醫生護士都驚訝這“一路綠燈,暢通無阻”,來之不易!

第二天,我進重症監護室看她,她就已經不會說話了。雖然瞪著兩隻眼睛,眼珠子卻不會轉動。看那樣子,似乎還有話要說,可是已經說不出來。她病重期間,因為她一直都說自己要站起來,我們也不便問她“還有什麼遺言”,到了這個時候想問,她卻已經無法答複了。我聽見她喊的最後一句話,是送進重症監護室的時候,她接連不斷地喊:“救救我呀!”那時候,可能她自己已經意識到生命將要終止了。

我猜想,她心中惦記的,可能就是女兒的婚事。女兒是1977年生的,都已經32歲了,可是還沒有男朋友。盡管身邊不乏男性青年,可都是圈子裏麵有共同興趣的朋友,誰和誰都沒超出這個關係之外。我估計樓興娟雖然已經不能說話了,但是耳朵還聽得見。正好她們古建愛好者圈子裏麵的胡定勝聞訊趕來探望,我就和他商量:能不能請他到樓興娟床前叫一聲“媽”,好讓她閉上眼睛安心而去。我告訴他:這是假的,目的隻是為了安慰一個將死的母親,讓她無牽無掛地走。

不料他卻說:“伯母走了,吳永的下半輩子,當然是我來照顧她了。”

他坦然地走進重症監護室,雙手捧起樓興娟的一隻手,在她耳邊輕輕地嘀咕了一陣,含著眼淚出來了。從此他就成了我的女婿,後來樓興娟的喪事,都由他一手經辦。

他是澳大利亞籍華人。父親本是印度尼西亞歸國讀書的華僑,後來在首鋼擔任工程師。文革結束後,是第一批出國定居澳大利亞的“澳籍華人”。

樓興娟身上插滿了管子。實際上是在依靠管子維持呼吸和生命。我是個很達觀的人,知道不可能起死回生,而這樣做,對病人、對醫生、對醫院都是負擔,我讓吳永去告訴住院部主任,建議拔去管子,讓樓興娟安然走路。吳永卻說:“這樣的話,我說不出來。”我也就不再堅持。重症監護室是不許留人的,我和吳永,隻好回家,聽候醫院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