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一樣高38(3 / 3)

小西,我現在才知道,我母親真是太厲害了,她能從我身上看到我自己都看不到的。

第二天,沒有任何人要求,康賽主動找了些公文範例看了起來。他沒想到公文原來是這麼簡單,條條框框,四平八穩,像一個個空套子,你隻要選中一個套子,往裏麵填些適當的內容就可以了,比寫詩不知簡單多少倍。

小西,你肯定想象不到,不到一年,我就成了局裏有名的快手高手,你肯定知道一句話:越能幹,越讓你幹。我要寫的東西越來越多,白天在辦公室做不完,晚上帶回家接著做。有時我想,我還不如就在櫃台上工作,那裏雖然忙碌一點,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業餘時間是屬於我的,我可以把自己分成兩半。可現在你看,我整個兒成了別人的。

有時我想,我要是不學會寫公文就好了,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容忍他批評我,鄙視我,我本能地要站起來維護自己的尊嚴。

小西你看,我先是在母愛麵前妥協了,接著又在自己的尊嚴麵前妥協了。我已經一敗塗地了。

康賽突然抬腕看了一下表,說,時間到了,我該去上班了。

他馬上換了一副表情,快步向稅務局大廳走去。我看見他在考勤機前熟練地打卡,然後上樓,在拐彎處消失不見了。

晚上,我又像以前一樣,興衝衝地向康賽家的小院走去。我總覺得白天跟他談得不夠暢快,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講,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沒有告訴他,另外,我還想把這本《林間清唱》送給他。剛一走進院子,我就聽見了康賽母親的聲音:聽說小西回來了?她肯定去找過你吧?

小西回來了?我不知道。

我告訴你,你不許去見她,你別不吭聲,你要向我表態,這次你們不許見麵!

我知趣地退了出來。我在巷口站了一會,慢慢踱到街上,踱到以前那個賣烤紅薯的地方,那個小攤子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賣小家電的商店。我感到出去的時間並不長,可街上的變化卻大得很。

一個人在街上悶悶地轉了一圈,十分無聊,隻好回家,正準備上床睡覺,卻聽見有人在敲我的窗戶。拉開門一看,竟是康賽!他也不進來,隻站在門外衝我招手。他說我隻能跟你呆幾分鍾,母親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是不會睡覺的。

他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包,氣喘籲籲的站在那裏。我說這麼晚了,你還在幹什麼呀?

你不知道,我媽給我在電大報了名,她說在機關上班,不能沒有文憑。現在,我每天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半,還有每個周末,都要去電大上課。

我點點頭說,好好聽她的話吧,她也是為了你好。

小西,你一定覺得我現在很可笑吧,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一定是這麼想的,你知道嗎?有時我會有些罪惡的念頭,我想,要是那天我母親幹脆被撞死了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收拾好行李去找你。

康賽!不許這樣說。

小西你知道嗎,阿原和我鬧翻了,徹底鬧翻了,你知道他是怎麼鄙視我的嗎?他說我拿詩歌當敲門磚,門敲開了,詩歌這塊破磚頭就被我拋到了一邊。他還說我其實一直就渴望著能有從良的一天。我當時就跳起來跟他打了一架。

我說你們怎麼像兩個小孩似的,動不動就打架。

這次不像以前,以前,我們打完了他就送我上醫院,這次,他打完了就拍拍兩手揚長而去,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他還罵我,穿上這身製服很牛逼是吧?什麼狗屁詩人,什麼柯爾莊園,什麼陶樂,見鬼去吧!不過是一場鬧劇!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其實……

話沒說完,他突然轉過身,向樓下衝去。我有些發愣,正要關門,康賽又蹬蹬蹬地跑了回來。

小西,我請你給阿原帶句話,誰說我活著非得寫詩不可,誰說的?誰給我的使命?當我寫詩的時候,那些人鄙視我,疏遠我,威脅我,當我不寫詩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又來譴責我,數落我,瞧不起我,我到底該怎麼做?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除了痛苦,詩歌給我帶來過什麼!誰又真正在乎過我的詩歌!

康賽連珠炮似的吼完,不等我說話,倏地回頭,向樓下衝去。我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過了一會,康賽又一次衝了上來。

小西,我就不相信,一個上班的人,一個有著穩定工作的人,真的不能同時做一個好的詩人嗎?真的不能嗎?我偏不相信,我絕不相信,你們就等著瞧好了。

我大喊:康賽!康賽!

他再也沒有回來。他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在巷口閃了一下,向大街上奔去。我趴在窗邊,一直盯著他的背影,他行動起來可比以前迅速多了。我想起他以前,輕飄飄的步伐,漫不經心的眼神,連說話都是慢悠悠的。

不一會,夜色就吞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