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整,透過巨大的玻璃大門,我看見稅務局的人依次走向考勤機,他們在那裏排隊打卡,然後魚貫而出。康賽也走在隊伍裏麵,他走在他們中間,走得不緊不慢,中規中矩。很奇怪,以前他穿牛仔褲的時候,走起路來總是輕飄飄的,就像走在棉花上,不知是不是穿了製服的原因,我覺得他的步態突然變了,變得有點拖泥帶水了。
他來到小店,四下看了看,突然一把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笑嘻嘻地望著我。
我卻覺得有點別扭,我說康賽,你變了,和陶樂時的康賽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他垂下眼皮,難為情地笑了一下。
講講你的生活,你回來以後,一切都還好吧?看得出來,你過得很好,比在陶樂時胖了,氣色也好多了。
陶樂!康賽的表情頓時變得悠遠起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再次念道:陶樂!
我說我後來給你寫過好多信,可你一封也沒回。
那些信都被我母親扣住了,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我有點明白了。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媽,她遠遠不如康賽的媽媽厲害,她絕對沒有跑到新疆去我把押回來的魄力,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講,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我點點頭說,我知道她,我已經領教過她的厲害了。
小西,如果她曾經有對你不起的地方,請你不要記恨她,她現在再也不能去抓我了,她的一條腿已經殘了,是因我而殘的。
康賽慢慢向我講起了他被母親抓回來以後的事情。
他回來後,第二天就被母親押到稅務局報到去了。他被安排到繳稅大廳上班。簡單的崗前培訓過後,他就正式上崗了。三尺櫃台,幾本票據,他坐在那裏,一刻不停地數錢、開票。他說,你不可能有什麼別的想法,外麵有人排著隊等你,裏麵有頭兒盯著你,有時,你想上廁所都找不到機會。
沒過幾天,康賽就出事了。傍晚紮帳的時候,康賽的櫃台短款八百元,頭兒來幫他查帳,一連查了三天,也沒有結果,頭兒說,實在查不出來,就按製度辦事吧。所謂按製度辦事,就是責任人自動補上短款。康賽堅決不同意,他認為補上短款,就等於承認了自已的貪汙行為,所以他堅決不同意賠款。
不同意也沒辦法,誰也擰不過製度,局裏決定,每月從他工資裏扣掉二百元,分四個月還清。為了表示抗議,康賽拒絕上班,可他又不想讓母親知道這件事,怎麼辦呢?他突然有了個孩子氣的主意,他早上按時從家裏出發,在大橋下麵逗留,在書店裏看書,消磨著一天的時光,到了下班時間再一臉鎮靜地回家。可不到兩天,母親就知道這件事了。
這次她沒有埋怨他,她主動去局裏替他補齊了短款,然後苦口婆心地勸他,要他珍惜得之不易的工作,但他說什麼也不願回去了。他對母親說,他寧肯去賣烤紅薯,也不願去那個地方上班了,因為他受不了那種羞辱。母親說,這怎麼是羞辱呢?這是事故,任何一個做財務的,都難免會碰上這種事故,以後做熟練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故了。可他認定那就是羞辱。母親生氣了,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就想趁這個機會溜掉,我告訴你,這次你休想,我捆也要把你捆死在那個地方。
第二天一早,康賽就被母親從床上揪起來,他慢吞吞地走在前麵,母親抵著他的後背,走在他的後麵。看得到稅務局的大樓了,康賽停了下來。母親在他後背又捶又打,吼他:走啊,停下來幹什麼?你要是還有一點良心,你就應該好好地去上班,你以為我給你找到這份工作容易嗎?你以為人人都有你這樣的福氣嗎?早知道你會被小西那個死丫頭帶壞,當初就不該讓她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跑。
一聽到小西的名字,康賽拔腿就往回跑。為了迅速甩掉母親,他也不管什麼紅燈綠燈了,在馬路上橫衝直撞起來,正是上班時間,汽車、自行車頓時亂做一團。他母親沒想到他會突然逃跑,可把她氣壞了,她想也沒想,緊跟著追過去。沒跑多遠,一輛摩托車撞倒了她。
她的一條腿就此殘了。
小西,我完了,我這一輩子,在我母親麵前,我徹底完了。以前,她行動自如的時候,我總想著要逃出去,現在,她隻有一條腿了,我反而不想逃了,我每天按時上班,下了班就向她彙報一天的工作。小西你能理解嗎?我母親為我獻出了一條腿,我再也不能昧著良心違拗她的意誌了,她用她的一條腿打敗了我,她把我的一生都打敗了。
好久好久,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康賽再也不會隨便往外跑了,甚至,就算他母親有一天過世了,他也不會往外跑了,從此以後,他會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個地方,過著母親希望他過的生活。
這時,小店門口突然走進來一個穿著稅務製服的中年人,康賽趕忙起來,迎著他走過去。我偷偷觀察他,他滿麵笑容,畢恭畢敬,而且發自內心。那人向他點了點頭,又瞟了我一眼,徑直上樓去了。康賽目送著他,直到他在樓上消失不見了,康賽才回轉來,坐在我對麵。
我說,這人是你們領導吧?
康賽點點頭,說就是他,把我折磨得自信全無,在他麵前,我覺得自己完全成了個傻瓜。康賽接著說起他到稅務局後兩件令他丟臉的事。
第一件事,他母親拿著他的詩稿,一瘸一拐去找了局長,她對局長說,康賽還是有些特長的,但他從小算術就不太好,為避免他再出事故,她請求局長能對青年員工用其所長,避其所短。康賽知道這事後,怒氣衝衝地跑回去質問母親,他說他寧肯忍受賠錢的恥辱,也不願拿詩稿去為自己換取什麼。母親拍著桌子把他痛罵了一頓:詩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既然覺得它見不得人,當初為什麼還要去寫它呢?在淩厲的母親麵前,康賽總是無言以對。
第二件事,也許是局辦公室正好缺人手,也許是局長對這個瘸腿的老太婆動了惻隱之心,沒多久,康賽真的從櫃台提到了局辦公室。上班第一天,就遇上起草文件,他從沒寫過公文,好不容易寫完了,送給局長簽批,局長說不行,這不是文件的寫法。他隻好拿回來,重寫,再拿給局長看。局長說,怎麼搞的,還是不行。這一次,局長把文件稿啪地扔在他腳下,他站在那裏,想著要不要要去撿起來的問題,局長吼道:還不趕快拿去重寫!他隻好彎下腰去撿起來,拿回去重寫。一共重寫了四遍,第五遍,局長才嘀嘀咕咕地簽了,邊簽邊說,你母親不是說你是個詩人嗎?怎麼起草一份文件還這麼艱難呢?回到家裏,康賽把自己捂在被子裏嚎啕大哭,他從沒受過這種侮辱,因為他的笨拙無能,他的詩歌、他的母親都連帶著受了侮辱。母親知道後反而笑了,她說,這就好,這說明你終於知道上進了。康賽覺得她簡直莫明其妙,他從沒想到過上進這個詞會落到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