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一樣高39(1 / 2)

十二

又過了三年,老媽去世了,我回來奔喪。

多虧了康賽,我還沒到家,他就在替我張羅了,他給我提供車輛,預訂酒席,租借場地,布置靈堂,使這個葬禮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我很感激,沒有他,這一切我是應付不來的,我覺得他比以前能幹多了。

他在人群裏默默地走來走去,神情專注,時時刻刻都有事可做的樣子,和三年前相比,他明顯瘦了,沉默了,有時,他不得不停下來對人說上幾句話,也十分簡短,而且麵無表情,吐字含混。我給他沏好一杯茶,想招呼他過來歇一會,順便說說話,他拒絕了,他說他現在沒空。不知是我們分開太久有了些隔膜,還是他覺得葬禮正在進行,不宜過多交談,整個葬禮中,我們幾乎沒有交談。

喪事辦完後,我們終於坐在一起了。我碰碰他的手,問他,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吧?他的手動了一下,我以為他要來握住我的手,以前,在我們之間,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但他沒有,他隻是稍稍動了一下,像瞬間的猶豫,然後就停了下來,靜靜地擱在那裏,一動不動了。

他點了一支煙,一口就吸了小半支,這才沒有表情地回答我的問題。

小西,你以前也工作過的,你知道,那就是一個集裝箱,一個流水線,像我這樣的人,注定是那裏麵一枚生鏽的釘子,一小段沒有刨平的木頭。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灰瞬間變長,危險地掛在指間。他噴出一股濃煙,在煙霧後麵輕輕地說,母親的脾氣更壞了,年紀一大,她就開始想念那條腿,她越是想念那條腿,就越是覺得為我付出那條腿不值得。

我不想我們之間如此沉悶,我拍拍他的肩,用愉快的聲音說,不談這些了,給我看看你的新作吧,我很想知道,康賽現在在寫什麼。

他似乎還有話沒有講完,他不理我的新話題,徑自說著自己想說的話。

小西,我越來越感覺到,我的家鄉不愛我這樣的年青人。以前我就有這感覺,從陶樂回來,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很少有人信任我,包括我的母親,我兒時的夥伴,也許你還信任我,可你杳無音信。

小西,你還記得以前跟你講過的荷爾德林嗎?他的前三十年是在光明和天才的激情中度過的,在他三十歲那年,他悲哀地告別了青春。我經曆得不多,但我的黃昏/那冰冷的呼吸已臨近/我在這裏寂靜無聲,如陰影一般/再沒有歌,寒顫的心在胸中睡去。在他後四十年裏,他成了一個神誌不清的人,一個在朦朧和黑暗中寫作“夜歌”的人,他說,我享過了世上的美好樂趣/青春的喜悅早已、早已遠離/四月、五月和六月已走遠/我什麼也不是了,不想再活下去。

小西,其實我的生命隻到陶樂為止,當我被母親押回家鄉,押到那個流水線上,我就已經不是我了,可我實在沒有勇氣第二次自殺。別看我還活著,別看我還神誌清楚,其實我已經死了,我連唱一首“夜歌”的力量也沒有了。

我想安慰安慰他,我試著向他伸出胳膊,想要抱住他,象以往那樣,貼著他的後腦勺,貼著他的後背,猜猜他的心髒躲在什麼地方,可他像沒看見似的,兩眼空空地站起身來,說,我要上班去了,再不走我就要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