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3 / 3)

與昨晚一樣鍾誌與父親斷斷續續的談話持續到深夜。當他回到自己的臥室後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心裏竟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他懷著極其沉重複雜的心情在書桌前坐下,神情凝重而專注,而當他回過神時卻茫然不知所措,可他想起或許該做點什麼,比如寫下現時的悲哀。於是他拿出筆和一本新作業本,心裏卻駭然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寫日記的好習慣,寫作更不是他的特長,曾不止一次因考試寫作文而焦頭爛額,但他還是極其鄭重極為小心地在新作業本封麵上正楷寫下“日記”二字,並下定決心自今日起開始寫日記。然而說到寫卻並非是件容易事,他苦思冥想卻不知該如何下筆,雖覺內心有滿腔的悲哀需要發泄,卻又找不到切入點,他對自己文辭生疏很不滿意,遂又下定決心在外打工期間務必要進行大量的閱讀。盡管下筆艱難,但他還是依照自己的真實意思寫下了下麵幾段文字,雖然語句幼稚可笑,卻是他真實的內心表白,有意者不防看看,無意者大可略去。寫道是:

××年×月×日星期一天氣炙熱

今天是我在家的最後一天,因為明天我就要去座陌生而遙遠的城市;明天是我新生活的起點也是終點,然而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已讓我轟然崩潰。我已經仔細思考過,對我而言除了去外打工之外實在也沒其他適合的事情可做,似乎再去上學也隻是停留在嘴上說說,若真如此其結果未必會比打工強多少,盡管從未體驗過。我明知這會很讓那些有些見識的人所不齒,可我也無所在乎,這大概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很多人都在做,因我的渺小我還不能對它發自心底的不以為然,況且還能找些自欺欺人的豪言壯語,終於我也順從了。

如果我的生命注定要在這塊巴掌大的土地上苦苦掙紮,這是我不願看到的,我還總是期望在我的生活能加入一點特別的東西,希望它能帶給我快樂,若是再奢求一點,則希望它能改改我的壞脾氣,盡管它是我在某些時候取得勝利的重要法寶。對於所謂的完美人生我並不全然知曉,我隻知道還要為自己的失敗飽受痛苦,這種痛苦的感覺正在漸漸浸蝕我的全身,我想把它驅散卻不能夠,隻能任其肆虐。目前家裏經濟拮據,實際上是不可能再去上學,那隻會徒生愁苦,況且自己的那點分數也實在丟人。我已經在農村生活了近二十年,農村生活雖然平淡清靜,卻也有些不盡人意的地方,驅使我還總想去外麵的世界看看,雖明知外麵亦不會盡善盡美,然而不碰得頭破血流是絕不罷休。

在無數次寂寞孤獨的時候我總希望能在科學的天堂裏盡情遨遊,隻是科學這樣的字眼在這個小縣城是從不會被人提及,於是留給我的隻有無助的可悲,我想外麵的世界應該會有,為了這個崇高的、讓人不解不屑談及又總是大傷風俗的理想,我也應該去外麵看看。後來又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任何科學的幼苗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都會過早地枯竭,在它尚未見到陽光之前。生命的種子被毫不留情地逶棄在爛泥裏,沒有結出果實,卻長成了一堆雜草,總覺得是件很悲哀的事。我不知自己生命的種子該紮在何處,但也許隻有打工才是一塊很好的培基,雖從不奢望能結出果實,但大概也不至於全是一堆野草。我心有些惶恐不安,在今夜沁人心脾的微風裏至少還能感覺到一點舒坦,可內心卻很沉重,因為明天我將背起我生命的行囊去尋求一條過去從未走過也從未見過的所謂的人生道路。我不知道這條道路的終點會是怎樣,我隻確切地知道公路兩邊會是田野山巒陡峰深壑,我曾在想象中看見了那開在山峰崖石上的橄欖花,它似乎正向我搖擺,而當我再仔細一看時原來隻是油菜花,我又想大聲詛咒,誰把那掃興的油菜種在山上,真是可惡!

對於那些善於把成功者生前的種種事跡定義為教義言傳的“教育家”心裏總覺不快,因為那些所謂的至理名言似乎並非總是有效,有時懷疑自己受了那幫“教育家”的蠱惑,雖自覺勤奮卻受益甚微。而對於效法那些所謂的至理名言卻慘遭失敗並不能引起某種共鳴反而得到的隻有譏諷,我沉默我悲哀我淒苦我心中的鬱憤在日益加深,而所有這些傷心傷脾的事一直存在,使我對現在一切美好的言辭產生了懷疑。這大概不是一塊適宜生長大樹的地方,這塊土地上隻能長些零散的野草,而且還那麼低矮枯黃。可我就要離開這兒,為了對縹緲的理想追求,對衝破周身堅固的壁壘,對未來朦朧的憧憬,無論在外會如何艱難我都會堅強地走過。別人常說雨後能見彩虹,我隻希望在我辛勤的付出後能見得甘露亦會讓我欣慰不已,哪怕隻是一點點。

今夜有微風吹拂,窗戶一直開著倒也涼快,外麵卻很靜,別人大概早已入睡,而我卻依舊毫無倦意。靜思中想起明天就要去座陌生的城市仍讓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恐慌與激動,無論它是黑暗是欺詐還是剝削與愚昧。

當他寫完這篇他自認為最好的日記後深深喘了一口氣,又從頭至尾看過兩遍,他瞟了一眼擺在書桌裏邊的鬧鍾,已是淩晨一時許,遂急忙收拾齊整,未及解衣就一身撲倒床上,頭一落枕頓覺神思恍惚睡意正濃。